布洛克•克拉克《我烧了大文豪的家》书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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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热爱文学,那么打开这本指南前,请慎之又慎
因为有人要……烧掉大文豪的家
《我烧了大文豪的家》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6060475/)
心怀鬼胎的克拉克,用闻得到焦味的文字
点燃了整个小说界
作者:[美]布洛克·克拉克
译者:王亦明
ISBN:978-7-5327-5434-2/I.3168
出版时间:2011年7月
字数:200千
开本: A5
装帧:平装
定价:25元
我们在那里住了五年,我每天花半小时通勤上班,小孩渐渐长大,安玛丽也在附近的大型住屋用品店找到了一份半职的管理工作。那五年其实没什么故事好说,我们过得很快乐,像任何人期待的那样快乐。事实上,安玛丽花了一段时间才找到快乐: 第一年她哭,因为她发现火炉只是装饰,而且没有机会改善;第二年她哭,因为她发现用食指轻轻地一点,就能戳破薄薄的石膏墙,她沮丧地试了好多次,这栋房子的墙上应该还留下许多洞可以作证;第三年她哭,因为邻居不知道安玛丽的名字,而她也一样不认识人家。这一次她是真的哭了,而且停不下来,在她平复情绪前我只能把孩子送回岳父母家。尽管后来安玛丽看起来快乐多了。对我来说,如果入狱是我第一次在不怎么乐意的状况下被这世界放逐,这就是我的第二次——没有人认出我是烧掉艾米莉·狄金森之家的那个人。我没有听见内心的声音,那个不断问我“还有什么?还有什么?”的声音,一次也没有。直到有一天,被我杀掉的那两个人的儿子出现在我家门前,这个声音才再度出现。接下来就是我搬回父母家,接下来就是我重读那些信,然后是债券分析师现身带来了冠冕堂皇的难题,然后是许多人(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开始放火烧起新英格兰区各个作家的房子,然后就是所有的灾难自此宣告展开。
2
一开始出现的这个男人,是我多年前意外烧掉房子时一起烧死的那对夫妻的儿子;当时他的妈妈(艾米莉·狄金森之家的导游之一)和爸爸,就是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恰巧躺在艾米莉的床上享受亲密的午后时光。他来的那天是十一月初的某个星期六,时机正好,因为卡麦罗平时安静得很,工作日大家都要上班,早睡早起,连在门口阳台上剪个脚趾甲都怕打扰到隔壁邻居。
周末就不同了,这是向邻居证明我们也有加油、抽绳然后开启噪音除草的机会。我才刚刚除完草,这没什么好说的。草很短,我用的除草机和所有邻居都一样: 全自动、太空科技,可以让人站上平台操纵控制杆的除草机。除草机移动的速度很快,基本上它能帮你做完所有的工作。我尽量让自己出汗,然后脱掉上衣,但此举却会引起一些麻烦,因为都是男性邻居在除草(卡麦罗没有女人除草,这方面我们好像置身于伊斯兰教国家),他们都是穿戴着录音室里的大耳机、遮阳帽、安全护目镜、专业园丁手套、长袖牛津领衬衫还有塞在工作靴里、满是污渍的卡其裤,除了一小部分脸颊和脖子之外,完全看不到其他皮肤。我裸露上半身似乎有违这里不成文的行为规范,遭到邻居恶意的白眼相向。每个星期六我都提醒自己不要脱衣服,但是只要一流汗,我就忘记这件事,这种行为感觉像是无意识的造反,就像是爱国者总是忘记不能将国王的茶叶倒进海湾。这倒不是说因为我流汗、脱上衣,然后便不经意地开始造反,就表示我比邻居们好。我没有这么想。我根本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但他们都是好人,我也希望他们都很健康。
我坐在前门台阶上,其实只是块水泥板,但我们很喜欢坐在那里,所以叫它台阶。我刚好关掉除草机,轰隆隆的声音还在耳中响个不停,所以没听见被我失手杀死的夫妻的儿子将他的吉普车停在路边,向车道走来,我完全没察觉,直到他站在我的面前。他叫汤玛士,汤玛士·科尔曼,虽然那一刻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当时我正好看着地上,所以当他走近时,我先看到他的脚,然后才看到他身体其余的部分。他穿着一双登山靴,防水的那一种。
“你是山姆·包西佛吗?”他说。听到这声音,我的喉咙突然哽住,因为我想我知道这声音还有这双脚属于谁。我确定他是记者。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和记者说话了,但是我记得他们说话的方式,永远要把你说的真实变成他们的版本;我记得他们都会带着有铁圈的笔记本,还有那种渴望问你问题的眼神,其实他们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所以总是对你的回答感到失望。
“是的,我是山姆。”我说,然后抬头看着记者,却发现他不是,我看一眼就知道了。重点是没看见笔记本,然后也没有圆珠笔或铅笔。不像我记忆中的记者,既然他问了问题,我也回答了,他却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他不算高,很瘦,非常的瘦,即使穿着衣服我都可以感觉出他很瘦。虽然今年十一月的天气反常的暖和,他却穿着有衬里的牛仔裤(我看得见在靴子外面裤管下露出的红色法兰绒),上身的法兰绒衬衫外还有一件灯芯绒衬衫加一件化纤刷毛背心。如果我跟他熟识,会劝他多吃一点,就不用穿这么多衣服了;打着赤膊的我就是最好的证明。还有就是他那憔悴、苍白的脸色,非常的苍白,而且满是痘痕。如果我的脸是火红的太阳,那他的就是坑坑洼洼的月亮。
“我叫汤玛士·科尔曼。”他说。
“OK,很高兴认识你。”我回他,准备握手,但是汤玛士并没有回应。他的下巴略略提起,好像准备要吐口水在我手上,我赶紧将手缩回去。
“你记不得我的名字是吧?”他说,而且说得一点也没错。记不起来,当时我的记忆还停留在欢乐、空白和回想的时光。
“嗯,我的确记得汤玛士这个名字。”我说,试着有礼貌地回应。“但是,这是个非常普遍的名字。”这名字的确很普遍,而我是真的这么认为,但从他快速抖动的下巴,可以感觉到他认为这是一种讽刺。他很生气,他这么瘦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都在生气,所以没有时间、精神或是食欲去咀嚼其他的东西。
“汤玛士·科尔曼,”他终于说了,“我的父母叫做琳达和大卫·科尔曼,你在狄金森之家那场火灾中杀了他们。”
“喔。”我说,其实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顿时这场面变得有点严肃,所以我穿起上衣。穿好衣服后,我摆脱焦虑,慌张着主动伸手打招呼,拍拍他的背,问他:“你好吗,看到你真好,最近过得如何?”之类的话。所有的问候听起来都很不恰当,但是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没有合适的礼仪课本教我该怎么做,这时我的做法应该就是最好的礼貌典范。此外,汤玛士大概没想到我的反应会如此不恰当——或许,既然你已经杀了他的父母,那再怎么冒犯他都显得不重要了。当我问他要不要喝点啤酒、果汁或任何饮料时,他的脸开始有点颜色,或许只是我火红的脸在他苍白脸上映射出来的颜色。如果这时停电,我身上发出的热和光大概可以照亮整个社区。
“你想起我的名字了吗?”他说,“你想起我父母的名字了吗?”
“应该吧。”我说,尽管并不确定,尽管在打官司时,我试着不要去记住他们的名字,我认为如果我能忘记过去,我的未来可能会比较有希望。“整件事情我不是记得很清楚。”我告诉他,就像我前面提过的,这是我的专长,真的。即使现在,当汤玛士站在我面前,那场火、那些黑烟还有他父母亲的尸体,好像根本就是别人的问题,这么说的确很恶劣、卑鄙,却是最符合真相的陈述。
“应该吧?”他重复我的话时,脸上的颜色又加深了一点,我可以感觉自己这么说在某种程度上有益他的健康,如果继续下去,我甚至会叫他多吃点。“‘应该吧?’你难道不会因为杀了我父母而感到一点点的后悔吗?”
“那是一场意外。”我说。汤玛士听到之后停了一下,表情狰狞,从他的动作看来,我可以感觉他根本不相信: 如果你不断、重复地说纵火、杀人“是一场意外”,听起来就像在发牢骚,如果你的口吻感觉像发牢骚,那么是不是“一场意外”似乎也就不重要了。如果你说你做了非常糟糕的事是“一场意外”,听起来就像个懦夫或骗子。我非常同情汤玛士。但事实上,事实就是事实。“那是一场意外。”我不断地重复。
“天底下没有意外这种事。”汤玛士说。
“喔,你这么说很可笑。”我告诉他。安玛丽也说过类似的话,每当我破坏了惊喜派对、坐断邻居家祖传的椅子、在公司里开种族笑话过了头,不经意、没心机地表现出猪头行径时,安玛丽总指责我是故意的。“那些不是意外,”她说,“你故意的。”而我总是告诉她,“我没有!我没有!”而她会说:“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意外。”我再回她,“有!有!”但也许没有。我能了解她在说什么,汤玛士也一样。
“我好想念我的父母,”汤玛士说,“事隔二十年,但我还是很想念他们。”
“喔,我知道你想念他们。”我告诉他。我发自内心地同情他。他对父母的思念,让我开始想起自己的爸妈,在某方面,我们都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孤儿。“嘿,你确定不想喝点什么吗?”此刻我还在为除草感到口渴,也开始感觉和他亲近了许多,我为自己对他父母做的事感到亏欠,所以想对他有所补偿。
“不了。”他说。然后继续:“你知道在学校里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吗?”
“等一下,”我说,“你在说谁?什么时候的事,什么学校?”因为我必须知道自己准备关心的故事细节,我的意思是真的要关心,而且是所有关于它的事。我小时候一点也不关心三只小猪和它们房子的故事,因为我不知道它们的房子是稻草、砖瓦还是其他材质砌成的,在哪个镇、城市、村落里,有没有名字;没有名字,我就是没办法进入状态关心它。
“在威利斯顿学校,”汤玛士说,“就在你杀了我父母之后。”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好像担心我理解的速度跟不上他的话,我满感激他的。“其他的小孩、同学,甚至我的朋友们,都拿我父母开玩笑。”
“你在开玩笑吧,”我说,“这太可怕了,汤玛士。这些人不是你朋友。”
“他们是我的朋友,他们拿我父母怎么死的开玩笑,你知道的,死在床上。”他结结巴巴地说出最后几个字,可以很明显地感到他为此痛苦为此烦恼,可怜的家伙。
“这么多年来,”他继续说着,“我为他们羞耻,我恨他们在火灾当时的行为。”
“可以理解。”
“我们班上有个女孩的父母死于车祸,”他说,“他们两个人的头都被车撞断了。我好羡慕这个女孩,这么多年来,我希望自己的父母也是这样死的。”
“完全可以理解。”我说。
“这么多年来,”他哭哭啼啼地边说边吸了一口气,“我一直想自杀。”
“别这么说,汤玛士,连想都别想。”我说。再一次,我希望我能为这个人做些什么事。如果他拿出刮胡刀片割腕,我会撕破自己的衬衫帮他包扎;如果他吞了药,即使不懂或是没有适合工具,我都会用力抽他的胃。我想救他的心情,一如我想要救自己。感觉我就像是面镜子,想要解救照镜子的人,所以也要解救镜子中的影像。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反应,的确,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了解,只知道它非常复杂。
“当我不想自杀时,”汤玛士用他棕色细眉下的眼睛看着我说,“我就想要杀你。”
“好吧。”我说,因为我没什么可回应的,除非我想说庆幸他还没杀了我,到目前为止。
“别紧张。”他说,虽然他这么说,但是从他瘦弱的身体上发出这种低沉、阴森的口气,似乎是要我小心点的感觉。“我的心理医生制止了我杀你的念头。”
“你有心理医生?”
“我有一卡车的心理医生。”汤玛士这样回答,似乎对他的忧伤感到厌烦,像是过了万圣节还继续穿着戏服、没办法脱下来的不幸,突然间我看透了他的人生,我造成他变成现在这样,就像我让自己落得今天这种下场一样。我能够感觉他在心理医生之间不断地奔走,除了心理医生、他的悲伤和糟糕的过去之外,他只是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不相信他有太太、小孩在家里等着他,这让我想起了正在周末采买,然后要到苹果园摘苹果,或去儿童动物园亲亲小动物,到图书馆里听故事的安玛丽和孩子们,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只要能够容纳我们一家四口就够了。我好想念他们,好想赶快跳上面包车——我们有两辆——去动物园或任何地方和他们会合,只不过面包车的油不够,我也不知道儿童动物园在哪里。
“不管怎样,”汤玛士说,摇着头,像是刚从梦中睡醒,“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的心理医生要我来向你讨个道歉,要你为杀了我父母道歉。”
“喔,当然,我当然要道歉。”我说。“我非常抱歉。”我真的抱歉,同时我也很开心,这么多年来终于可以为汤玛士做些什么。这很罕见,能够在做了这么糟糕的事之后,还被允许道歉,就像是亚伯从死亡中复活,让他的兄弟该隐有机会为杀了他说抱歉一样。“喔,我对杀了你父母感到抱歉。”我说,我跪在地上摆出求饶的姿势,全心忏悔。“我真的非常抱歉。那是一件要不得的事,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我希望那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当我对他致歉时,汤玛士低下头来。说完后,他依旧低着头,似乎在等待我继续,或是思考我说的话。终于,他抬起头来狰狞地看着我,我知道麻烦来了。“所以这就是你的道歉吗?”他说,“就这样?”
“是的,”我说,然后再补一句,“抱歉。”彬彬有礼。
“这个道歉糟透了。”汤玛士说。他的眼睛像是要从头里蹦出来,还握紧拳头。不用怀疑,他的确是火冒三丈。汤玛士就像你在电视上看到的,在法庭上和杀人犯对话的被害者家属,为了往后的日子能留下片段记忆,而对杀人犯说些他们想说、且有必要说的话,最后却发现这些根本不具任何意义,也不是他们想说的话,说出口来只是让他们更加悲伤。汤玛士就是这种可怜的模样。“你根本一点歉意也没有。”他说。
“我有,我有。”我说,我的确有,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他我的确很抱歉,这就是道歉的麻烦之处,让人相信你一点也没有歉意比相信你真的有歉意要容易得多。
“操!”他说。
“嘿,够了,”我说,“不需要这样。”
“干你的,操!”汤玛士说。他靠近了一点,我再次感觉到他准备要朝我扑过来,但是他没有,或许是因为他看到,或是闻到我除草的汗臭味,或是我比他多了五十磅的魁梧身材。只是汤玛士不知道,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将我击倒,我可以感觉自己无心抵抗,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在呐喊着“揍我!”“揍我!”“我是该揍,我不会还手,所以快揍我。”但是汤玛士听不到我内心的呼喊,这是我很开心自己还有心的原因之一。于是他往后退,脸色也消退一些,回到仍然充满怒气的沉思状态。
“我好奇有多少邻居知道你是个杀人犯纵火犯,”他说,“我怀疑你的朋友知不知道,你的同事知不知道。”
“这个嘛……”我说。
“我敢打赌你没跟家人说过。”他说,当他说这句话时,虽然我还能激动地看见这世界,但是这世界突然变得模糊且混乱,我无法认清这个世界,我无法确信这是我的世界。
“我知道你并没有因为杀了我父母深怀歉意,”汤玛士说,“但是你以后一定会。”
他就这样离去: 转身,走出我的车道,坐上黑色吉普车发动引擎,就这样开走了。他走了之后,我的心跳慢了下来,头脑也开始清醒,可以听到邻居除草机低声轰鸣。我知道邻居没看到汤玛士,就算有,也不会对他的造访感到奇怪,甚至不会在乎。上个星期,对面死巷里那户邻居的分居妻子,半夜三点去敲门,威胁要用她祖父南北战争时的军刀砍掉邻居身上的器官,直到邻居叫了警察才摆平,但他们的吵闹声因为有点距离,听得不大清楚,大家还以为是电视机开得太大声,隔天看了报纸才知道。卡麦罗不需言传的格言是“开心生活,别管我”,只要你有衣服穿,万事皆可。既然汤玛士走了,感觉起来卡麦罗又回到平常的星期六,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它的确发生了。过去种种在我记忆中不断浮现,不只有一部分,而是全部,被遗忘的成堆生活片段从博物馆中脱逃,朝着你冲了过来,而你没有理由逃避,它们会找到你,这些是你的记忆,你是它们唯一要找的人。
安玛丽和孩子们三点才会回家,现在是两点。我有足够的时间好好走一走,试着整理好思绪告诉家人我真实的过去。我知道自己终究要做这件事: 说实话。但我是怎么知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