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
受害者口中的物语,就在这里,未经过滤的,真实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事实

《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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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首部长篇纪实文学作品
目前为止唯一的非虚构类文学作品
社会性灾难事件纪实佳作
作者:[日]村上春树
译者:林少华
ISBN:978-7-5327-5466-3/I.3197
出版时间:2011.5
字数:301 千字
开本: A5
装帧:平装
定价:32.00
“伊依唔尼安(迪斯尼乐园)”
明石志津子(当时三十一岁)
“最后弄明白了吗?当时志津子小姐说的是什么?”我试着寻问达夫先生。
“没有,到最后也没明白。”达夫先生说着,很开心地笑起来。他经常笑,那是一种静静的笑。
“先不说那个了。最近,志津子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直到前不久,我一准备离开医院,她就喊‘不要回去’,又是哭又是发脾气的。每到那个时候我就跟她讲道理,慢慢地,她就不那样了。我是跟她这么解释的:可孩子们一直等着我啊,哥哥如果不回家去的话,他们会觉得很孤单的。不光是你,小**和小**也会觉得孤单啊。渐渐地,志津子也明白了那种心情。这是个很大的进步。因为我觉得,即便是我,自己一个人被孤伶伶地留在医院也会很孤单、很难过的。”
沉默。
“所以,我自己也想多来几趟医院,尽量和妹妹多说一会儿话。”达夫先生说道。
然而,对于达夫先生来说,隔一天来一趟医院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开车往返于公司与医院之间,单程大约需要50分钟。公司出于好意,允许达夫先生下班之后自由用车。因为公司知道他要经常去卧床不起的妹妹所在的医院。达夫先生打心眼里感谢公司的照顾。
傍晚,公司的工作一结束,达夫先生就开着那辆车赶来医院,在仅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和妹妹聊天。握握手,或喂她吃草莓酸奶,练习对话。然后把妹妹脑中失去的过去记忆一点点找回来:“大家一起去过那个地方呢,做过这样的事情哦……”。
“家人共同拥有的回忆就这样被完全割断、夺走,对于我们这些亲人来说,真像被剜去肉一样痛苦,比什么都要残酷。”他说,“我给她讲过去的事情的时候,声音经常会不自觉地发颤。那时候,志津子就问我:‘哥哥,你没事儿吧?’”
医院探病时间原则上是到晚上八点,可是因为情况特殊,医院对达夫先生比较宽容。探病时间结束以后,他就带着换洗的衣服开车回公司。然后走五分钟到地铁站,一路上换乘三次车回到自己的家。从车站到家要花一个小时多一点的时间。回到家的时候孩子们都已经睡了。几乎没有与孩子们亲密相处的时间对于重视家庭的达夫先生来说非常残酷。这种艰难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一年零八个月。要说不累,那是骗人的。至于这种生活今后还要持续多久,说实话,谁也不知道。
返程车上,达夫先生一边开车一边说道:
“如果这是因为事故或别的什么事,我还勉强能够接受。那有原因,也有相应的理由。可是,因为这种没有意义的愚蠢犯罪而……一想到这个,我就无法忍受,实在让人受不了。”
轻轻摇头,沉默良久。
“能稍微活动一下右手给我看看吗?”我向志津子小姐提出请求。
志津子小姐活动了右手指。她很努力,可是手指只能非常缓慢地活动。她把手指缓缓握紧,慢慢打开。
“如果可以,能握一下我的手吗?”
“可以。”她说。
我试着把自己四支手指的指尖放在她的小手——孩子般的小手——的掌心。她的手指就像是即将入睡的花朵的花瓣一般静静合拢。这是温暖、柔软的年轻女性的手指。手指的力量比预想的要大得多。她紧紧地、久久地握着我的手。就像是出去跑腿的孩子紧紧握住“重要的东西”一样。从中可以感觉到一种明确的、类似意志的存在。那显然是在寻求什么。但那恐怕不是在向我寻求,而是向我对面的“另外的东西”寻求。那个“另外的东西”应该是会很快转回到我这里的东西。用了这么难懂的说明真是不好意思,可我蓦然产生了那种感觉。
在她的头脑中肯定有什么想到外面来,我是那样感觉的。很重要的什么。但是她还不能顺利地把它释放出来。使这种释放成为可能的力量和手段,即使是暂时的,也从她的身体中失去了。可是,那个什么,在被墙壁包围的她的心中的某个地方完好无损地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她只能握着别人的手安静地传达“它就在那儿”的信息。
她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
“谢谢。”我说。听我这么说,她的手指又一点点静静舒展开来。
“由于恢复非常缓慢,这样每天陪在她身边,根本无法用眼睛看到进步。但是从长远来看,志津子确确实实是在恢复。如果没有那样的进展的话,或许我根本就无法忍受这每天痛苦的重复。说实话,我没有‘能够忍受’的自信。但是,志津子心中有个强烈的信念,她‘想变好,想早点恢复’。我很明白,那种信念也一直支撑着我到现在。”达夫先生在返程的车中这样说道。
负责康复治疗的医生们也相当佩服志津子小姐明确的意志和忍耐力。
“比如难受、累这样的词,妹妹从来不说。”达夫先生开着车说道,“转到这家医院之后的一年零三个月里,每天都有康复训练。有活动手腕和脚的训练,有言语训练,除此之外还有专科医生为恢复各种身体功能而进行的训练。这些训练在旁边看着都觉得不容易。这需要不同寻常的努力和耐力,也肯定非常痛苦。可是,医生或护士小姐问到妹妹累不累,她回答‘累’的时候到现在为止只有三次,只有三次!”
“所以志津子小姐才能恢复到这种程度。”相关的人异口同声地说。在被插入人工呼吸器、连意识都没有的刚开始的几个月里,虽然没说出口,但大部分医疗人员都认为她恢复是不可能的。竟然能开口说话?简直像做梦一样。
“身体好了想做什么?”我试着问她。
“哟—噢—”她说。
我不明白。
“是旅行吧。”达夫先生想了一下问道。
“嗯。”志津子点了点头。
“想去哪儿啊?”我问。
“伊依唔尼安”
谁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这啊那啊”猜错好多次之后,我们得出一个结论:是不是“迪斯尼乐园”?
“那,是迪斯尼乐园?”哥哥问道。
“对。”她回答,并且重重地点头。
说实话,把“旅行”和“迪斯尼乐园”联系到一起可不是件简单事。我们(当然是说住在关东地区的我们)不会把去迪斯尼乐园称为旅行。但是,假如她的头脑缺乏对“这里”和“迪斯尼乐园”之间的距离的认知的话(大概是缺乏的),去“迪斯尼乐园”对她来讲的确是一趟“未知之旅”。那跟我们要去格陵兰岛在概念上是没有区别的。不,实际上,在现实操作过程中,她去迪斯尼乐园比我们去任何一个遥远的地方都要困难。
达夫先生的两个孩子(八岁和四岁)清楚记得以前和志津子小姐一起去迪斯尼乐园玩的情景,他们每次来医院探望都会给她讲那时候的事。他们说:“那时候可开心了,是吧?”于是,迪斯尼乐园这个地方似乎已经成了专属于她自己的“自由与恢复”的象征。然而谁也不知道志津子小姐事实上是否还记得自己去迪斯尼乐园时的情景。那也许是后来被灌输进去的“后天”记忆。她可是连过去睡觉的房间都不记得的。
但是,不管那是现实的还是假想的,在她的意识中存在着“迪斯尼乐园”这一实实在在的场景。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一存在,可我不知道那具体是怎样一幅场景。如果可能,真想借助她的眼睛看一看。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能够看到的只有志津子小姐一个人。
“想全家一起去迪斯尼乐园吗?”我问。
“想。”志津子小姐回答得很干脆。
“和哥哥、嫂子、孩子们,大家一起?”
她点头。
达夫先生对我说:“只要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用嘴喝水吃东西,把鼻子上的补给管撤掉就行。那样就可以想办法全家人一起开车再去一趟迪斯尼乐园。”说着,他轻轻地握住了志津子小姐的手。
“早点实现就好了。”我对志津子小姐说。
志津子小姐又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睛虽然朝向我这边,但是那双眼睛大概是在注视对面 “另外的东西”。
“那么,去了迪斯尼乐园想玩什么啊?”达夫先生问志津子小姐。
“呜噢噢噢”
“过山车。”我说。
“飞向太空山。”达夫先生说。
“是啊,你的确喜欢那东西啊!”
临走的时候,我又一次请志津子小姐握了我的手。
“最后再握一次手可以吗?”我向她询问。
“可以。”她爽快地说。
我站在轮椅旁边伸出手,她比上次更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就像要比上次更确实地传达什么似的久久地握着我的手。手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么有力地握过了。
那种触感,不论是在我从医院回来的路上还是在我到家之后,都一直留在我的手上。那就像是冬日午后向阳处温暖的记忆。事实上,那触感现在还有些许残留,也许今后还会继续。现在这样坐在桌前写这篇文章,我感到那温暖给了我莫大的帮助。我感觉到自己应该写的东西几乎都包含在那片温暖之中。我试着将她注视着的“另外的东西”当作自己的东西去感受。我下意识地追逐她的视线,可那儿只有房间的墙壁。
那天傍晚去医院探望的时候,我还心想必须鼓励她,那么怎样才能够给她以鼓励呢?我思来想去。我认为那是自己应该做的。然而那是没有必要想也不应该想的。因为在结果上反而是我被她鼓励。
就这样,我一边写稿,一边认真思考“活着”究竟是什么。已经很久没有直面这种“根本性命题”了。
如果自己处于志津子小姐的立场,能否像她一样保持坚定的“生存”意志呢?我有那样的勇气吗?有那样的忍耐力吗?能够那么坚定、那么有力、那么温暖地握紧别人的手吗?人们的爱能够拯救我吗?我不知道。真的,说实话,我没有信心。
世上的多数人向宗教寻求救赎。可是,如果宗教伤害了人,他们究竟要到何处去寻找希望和光明呢?与志津子小姐谈话期间,我几次细细观察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现在究竟在看什么呢?那光芒正照耀什么呢?等到她恢复健康能自由言谈的时候,我想问问她:“你那个时候究竟在看什么?”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首先是迪斯尼乐园。迪斯尼乐园之旅。不管怎么说,那是一切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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