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
受害者口中的物语,就在这里,未经过滤的,真实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事实

《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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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首部长篇纪实文学作品
目前为止唯一的非虚构类文学作品
社会性灾难事件纪实佳作
作者:[日]村上春树
译者:林少华
ISBN:978-7-5327-5466-3/I.3197
出版时间:2011.5
字数:301 千字
开本: A5
装帧:平装
定价:32.00
第二次采访
(九六年十月)
——距第一次采访已过去了九个月, PTSD治疗情况进展如何?
我这里已经接诊了五十位患者,现在仍有二十几位。诊治过程中,有的患者痊愈,但有一部分患者放弃了治疗。因此不能说在此接受过治疗的患者都已康复。康复患者的数量现在还没有用准确数字统计出来,大约有一半吧。
来这里接受治疗的患者的症状大都比较严重,毕竟是特意来的。
——迄今为止我采访的几位患者都诉说记忆力下降得厉害,这是我感觉到的最明显的特征。这也同样是PTSD引起的吧?
有许多人精力﹑注意力下降很快,甚至有人思维能力也大不如从前。记忆力下降也是那一系列功能下降的表现之一,根源在于PTSD。极其痛苦的记忆被压抑在心底,导致自己思维活动范围缩小,自然也会限制记忆力的活动范围。
因为记忆被强有力地压抑住了。也有能量在这方面消耗过多的原因。能量不能正常发挥作用,或者说不能参与正常活动,身体功能下降也是必然。那是PTSD的典型症状之一。
——这么说,它并不是永远一成不变的,只要压抑消除,功能便可恢复,是吗?
是的,本来它就具有那种性质。也有的患者置之不理而自然康复的,有的则不然。这是由心理外伤程度来决定的。
——根据目前采访情况,坦率说来,作为后遗症为沙林毒气受害者所苦恼的症状,全部是由PTSD引起的——这个结论我觉得多少有些武断,您看如何呢?
我认为大部分症状是由PTSD导致的,只是视力下降等症状用PTSD无法解释。这并不是只从精神因素便可说清的,尽管眼痛一般被认为是PTSD症状。
——采访当中另外强烈感觉到的一点,就是大部分患者都在“一个人独自烦恼”。例如总以为自己记性不好和体力下降是年龄的缘故,缺少同有过相同经历的受害者﹑专家交流的场所和途径,因此只能独自一人陷入痛苦与烦恼之中。
所以阪神大地震之后,我们考虑受害者可能要疏散在全国各地,建议设立地震灾害PTSD患者收容机构,为此找过厚生省,但未能如愿。至今厚生省也未对PTSD患者治疗采取积极对策。
治疗沙林毒气受害者的精神科医生只有我一人,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我曾向其他医生打听过,如果有其他医生也在从事此类患者的治疗工作,那么最好建立一个网络,以便交流。
在我工作过的圣路加医院内部,其他科室的患者可以到精神科接受治疗。但在其他综合医院似乎没有采取此项措施,相互间很难沟通,我是有这样的印象。在不少大医院,内科﹑外科﹑精神科不互相配合,各干各的。
圣路加医院自阪神大地震以来,拥有一支由精神科医生﹑护士﹑临床心理医生组成的医疗小组,做了大量而有益的工作。因此,作为我个人,从一开始便是以积极的姿态来面对这一事件的,否则,开展工作是非常困难的。
——关于您的治疗方法,上次听您讲过基本上是倾听患者的诉说,现在也是这样的?
是的,是这样的。
比如有的患者说不出“恐惧”两字,那往往是源于用语言难以表达的恐惧感。内心的恐惧如果能用语言表达出来,心绪便能稳定下来。也就是说那类患者内心的混乱到了难以言表的程度。但不能对它强拉硬拽,混乱便要以混乱的状态来接受它,使之顺其自然,而不应由医生强拉硬拽。混乱稍加平稳之后,恐惧感便一点一点勉强流露出来。
因此,上次也说了,我的治疗方法便是倾听对方诉说,理解他们的恐惧和痛苦心理——我认为那是根本途径,然后用药物辅助治疗,效果相当好。
事件发生已有一年半了,但仍有患者没有从最初的“混乱状态”中解脱出来。那是要一点点、一点点从中解脱的。事件发生以来,有的患者一忍再忍,到最后实在忍不了时,才来这里治疗。最新一位患者是八月末来的。
这位患者非常烦恼,甚至想辞掉工作。他暂时从公司请了一段时间假来接受治疗。恢复的效果比较好,差不多可以返回公司上班了。
——有家庭破裂那样的事例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现在出现的问题大都集中在职场。因为大多数公司对于这种疾病不理解,有的公司甚至不为员工办理“劳动灾害”补偿手续,要么推托敷衍,要么故意拖延时间,直到受害者在公司干不下去,不得已辞职。办理“劳动灾害”补偿手续,并不花费公司的资金,但有些公司就是故意为难人。
有一个好消息便是,劳动省承认此次PTSD适用于“劳动灾害”补偿。我对此也写了意见书,最终得到正式承认。
——一般人恐怕只是知道PTSD的含义,对于具体症状及其真正痛苦则几乎无从了解,因为肉眼无法看见。所以即使设立法律等“容器”,而若没有正确的认识﹑共同的感受等内在要素,能否得到具体适用仍是个问题……
是的。因为不是身体性症状,认识很难普及,加之上班族往往隐瞒自己的病情,装作没有病痛的样子工作。结果,越隐瞒症状越严重。正如刚才讲的,有的公司故意为难人,使员工呆不下去,被迫辞职。因此受害者往往受到双重伤害,一为事件本身,二为社会态度,甚至有人因此倒下。对那些患者应该怎样伸出援助之手确实是个非常棘手的问题。特别是向受害者支付赔偿金制度应扩大适用范围。
为后遗症所困扰的患者,请放心来此治疗,只管来就是。如果被告知“没有问题,不用担心”时,那就是说真没有问题了。所以,如果感到不安,随时都可以来,千万不要以为症状这么轻,不看也可以。有什么痛苦,还是要找专业医生商量一下。
——有哪些应当注意的呢?
最应当注意的还是恐惧,如脑中是否再次浮现事发时的瞬间场面?是否难以入睡?是否做噩梦?是否注意力不集中和记忆力下降?是否有焦躁易怒倾向?是否头痛、头晕、疲惫不堪?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症状。所以,一旦觉得哪里不正常不舒服,请不要顾虑,尽管来这里商量一下。
——听您这么一说,感觉这的确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事件发生到现在的一年半之中,我重新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每每痛感自己还有一无所知的事情,心想原来这位患者竟有如此恐怖的体验……
“这么像看表演似的袖手旁观合适吗?”
有马光男(当时四十一岁)
家住横滨。眉清目秀,衣着整洁,举止得体。作为第一印象,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本人也把自己定义为游戏感觉强的乐天派。而且能言善辩。一看就知同郁闷无缘。不过面对面交谈起来,马上就觉出此人也正在一步步踏入中年地界。四十左右毕竟是人生的转折点,或是某种程度上让人思考人生的年龄。
在化妆品公司工作,和志同道合的同事组建了乐队,在里面弹吉他。已婚,两个孩子。
平日上下班不乘用丸之内线。那天因工作原因偶尔乘用一次,结果在那里遭遇了沙林事件。这一偶然是怎样改变他的生活和意识的呢?
实际上,遭遇沙林事故前一周我患了严重的流行性感冒。踏入社会以来,因为感冒而卧床不起还是第一次,在那之前基本上没有得过什么病。
可能是想维护自己的形象吧(笑),三月二十日那天我决定稍微早一些去公司,离家比平常早了二十分钟。
我一般乘坐横滨线,悠闲地看着报纸赶往公司设在八王子的事务所。平时大约一个月去一次新宿事务所,碰巧那天地区的经理们要聚在一起开一个临时会议,因此不得不赶到新宿。在这种情况下,一般上午在新宿参加会议,下午结束,然后回到八王子事务所。
由于会议九点半开始,七点之前我便从家出发了。先乘坐横须贺线到新桥,再乘银座线地铁到赤坂见附,最后换乘丸之内线到新宿御苑前。因为公司离新宿御苑前很近,所需时间大约一个半小时。从赤坂见附乘车,丸之内线车厢内一般总有座位可坐。那天上车刚坐下,便闻到一股酸酸的味道,车厢嘛,平时一般也都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气味。还记得前排一位女性用手帕捂住鼻子,除此之外,没感觉周围有什么异样。
真不敢相信那就是沙林毒气的气味,事后被人问起时,连自己都感到吃惊:“啊?那就是沙林毒气吗?”
到达新宿御苑前,我直接去了公司。但下车的时候,感到周围突然暗了下来,仿佛照明被切断了似的。离家的时候天气还好,但踏着台阶走到地面时,四周好像暗暗的,心想是不是天气变坏了,看天又没有阴云。
那时因为服用过抗花粉症的药物,所以我想可能是药物原因。刚刚服用的新药与以往不同,也许有副作用。
赶到公司后,周围仍暗暗的,身体非常疲惫,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上午的会议结束后,同其他人一起去吃饭,但眼睛不舒服,没有食欲,也没有心情同他人说话,只是闷头吃饭,汗水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拉面馆的电视一直在播放着沙林事件的报道,同事开玩笑说:“是不是中了沙林毒气了?”当时我—直以为是花粉症药物的原因,对此只是笑了一下。
下午的会议开始后,症状也一点没有好转,于是想请治疗花粉症的医生看一下。我跟同事说身体不舒服,下午两点左右退出了会议。到那时我才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中了毒。
我没有去公司附近的医院。为了慎重起见,请自己家附近为我调制花粉症药物的医生看了一下。当时自己也半信半疑:这种症状是花粉药导致的还是沙林毒气的原因?赶到医院,告诉医生乘坐地铁时便出现了这种症状。接着医生给我检查瞳孔,建议立即住院治疗。
我很快被救护车送到了横滨市立大学医院,下车时自己还能走路,因此那时的症状还不算严重。
但从当晚过了十二点以后,头便痛了起来,“咚咚”响似的痛。马上叫护士打了一针。那不是一阵阵的头痛,而像是脑袋被紧紧地勒住一般。疼痛持续了一个小时,真是难以忍受啊。但只要疼痛消失,就觉得没什么事了。
只是,为让紧缩的瞳孔张开而注射的点眼剂效果过头,反而使得瞳孔开张过度。因此,第二天醒来,感到异常刺眼,只得在自己周围贴上纸,以免光线照射进来。出现瞳孔紧缩症状前,我已经住了一天院。说实话,要是在第二天出院就好了。
早上家人拿来报纸,尽管无法认清上面的字,但也了解到了沙林毒气这场灾难的情况,许多人失去了生命。当时稍有差错,说不定自己也会死在那里。但事发当时却没有很强烈的危机意识,尽管自己被卷入那事件中。听到有人死亡,与其说毛骨悚然,感觉更像是以观众的姿态看电视上的一幕剧似的。自己没有那种切身感受,一点都没有。
大约是从那年的秋天开始吧,我时常想,那种感觉有点不对头啊,应该感到气愤或者提出抗议才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感觉逐渐强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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