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田雅彦《徒然王子》书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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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纯文学、幻想小说、推理小说壁垒
以三岛由纪夫奖评委身份挑战纯文学与手机小说界限
“这部作品就是我的《浮士德》、我的《神曲》。”——岛田雅彦
《徒然王子》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5921799/)
一部“令老人和孩子都热血沸腾”、媲美《盗梦空间》的精彩冒险幻想小说
以现代社会之不可思议现象
映射国家光鲜亮丽外表之下的黑暗一面
作者:[日]岛田雅彦
译者:丁丁虫、汪洋
ISBN:978-7-5327-5330-7/I.3081
出版时间:2011.6
字数:256千字
页数:420
开本: A5
装帧:平装
定价:28.00
4 脱逃
并非只有诗人会在人生道路的途中迷失于黑暗的森林。铁人已经年过三十,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黑暗森林中迷失了道路。也许该去做一次巡礼,但对于此时的王子而言,更需要的乃是疗养。必须将他带去能够治疗心灵疲惫的地方。
夜色由东向西渐渐褪去。铁人喃喃自语,一路走回府邸,背影显得异常孤寂。他没有能够体察心境的亲信,也没有能够向之倾吐烦恼的好友,本是艺人的我,惟光心想,能为他排解此种孤独么?
从午间时分开始,铁人便着手为外出做准备。不过说是准备,到底该带什么东西才好?铁人面对背包,抱臂沉思,最终还是胡乱放了些换洗的衣服、洗脸毛巾、头痛药、胃药,还有现金之类的东西。最大的累赘应该是自己的“殿下”头衔。王子突然消失,不晓得会引发怎样的混乱。还是挑几个亲近的人打声招呼吧。
虽然住在同一处地方,父子之间对话的机会却不多。要想面对面交谈,也要通过秘书预约,这甚至都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若是商谈公事,手续还要更加正规。铁人等不及那么久的时间,拨通了直线电话,说有事情要谈,父亲说:“后天可以吗?”后天太迟了。“那就今天晚上吧,临睡前一起喝杯香槟。”父亲最后说。
铁人刚刚接过父亲递来的酒杯,便开门见山地说:“请允许我离开
这里。我已经忍受不下去了。”
父亲上下打量铁人,显出明显的不知所措,但还是维持着工作般的表现—即便是不知所措,也要保持冷静,摆出掌控全局的模样。
“怎么了?定好去哪儿了吗?”
“还没有,总之我是要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我要自由。人生来就有自由的权利,我也想享受一下这种权利。”
“我也很想去旅行啊。”
“不单是旅行的自由。我还要歌颂那些我们被剥夺了的自由。信仰的自由,言论的自由,择业的自由,脱离国籍的自由,恋爱结婚的自由。父亲没有这样想过吗?”
“我们生来就是困在笼中的鸟儿,怎么会不渴望自由。但从我们的立场上来说,我们必须忍耐才行。因为我们是被宪法、被政府、被国民束缚的奴隶。”
“如果我行使那些自由,会受惩罚吗?”
“能惩罚我们的只有神灵,不过率性的举动肯定会招来指责,国民也许也会责备说你没有认清自己的立场。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像你一样,感觉到无法忍受,做过出走的计划。”
“真的?”
“唔,可惜最终仅仅是做了计划,没有付诸实施便结束了。”
说是出走,其实充其量也就是跑去姐姐那边而已。如果能够随意去想去的地方、随意说想说的话,那该有多好啊。真要那么做的话,会遭遇什么后果呢?不试试看当然不会知道。说到底,笼中鸟无法在天空飞翔。热情一旦冷却,人也只能回到这里了吧。
父亲的视线巡视着周围。
“战乱年代里倒是有过被流放的,或者躲藏起来的君主和王子。不过说到出走,还真没有先例。不过就算是出走,也未必一定能获得自由。我早已经放弃了,你还没有。想要的东西,只有全力以赴才有可能获得。趁着年轻,去蛮干吧。”
“会给父亲带来麻烦吗?”
“你要是担心给我惹麻烦,就不该来找我商量。你是想让我骂你一顿,不让你做这种蠢事;还是想要我踢你一脚,让你别这么优柔寡断呢?”
“就算父亲拦我,我还是会按自己的想法行动。”
“既然如此,我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吧。时代在慢慢改变,这个国家也不是过去的模样了。改革的大潮无情地涌来,史无前例的外部干涉正在逐步升级。我们的国家已经被各个国家买去一半以上了,眼看着三分之二都要落在别国的手里了。而且那些愚蠢的政治家还在推波助澜……可叹我们只能仰仗这些愚蠢的政治家和资本家的鼻息,太可悲了。”
铁人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说出这番激情洋溢的话。父亲的心中竟然藏着如此的愤怒啊,铁人深感意外。
“在外国人看来,我们王室,只是旧社会的遗物。我们迟早会走上像是印加帝国、阿兹特克帝国的神职人员一样的命运吧。他们说是要保护我们,其实是想把我们送进博物馆的意思。掌权者们把我们当作满足他们虚荣心的玩物。这些家伙让王族侍奉他们,以此炫耀自己才是支配者。信长也好,秀吉也好,家康也好,全是这路货色。”
“父亲您也无法忍受吗?”
“当然。不过我已经老了,也不想因为我的轻举妄动危及到你们下一代,更没什么想强求的了。不过你们还年轻,虽然不知道这算幸运还是不幸。你们当然不肯对那些卖国求荣的混蛋们唯唯诺诺吧。”
“的确如此。当然,我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但正因为没有能力,才更不能对掌权者谄媚。我想尽可能离权力越远越好。在他们拉拢我、诱惑我、让我堕落之前,逃去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
“去努力吧。能守护‘物哀’的只有你了。”
“我明白了。我会努力脱逃。”
“别用这种落伍的词。在这个国家里,应该还有很多人可以成为你的伙伴。但凡没有出卖自己灵魂的人,都会是你的朋友。去寻找那些可以从心底信赖的朋友吧,顺便也留心一下将来可以做你妃子的女性。不管什么女人,只要你觉得合适就行。”
“感谢您同意我任性的决定。”
“算不上同意。别忘了和侍从们先打声招呼。还有,在外面的时候千万小心,一旦被警察发现,会引发很大的骚动。不要引人注意,打扮得就像个随处可见的年轻人一样,好好去体验社会吧。”
父亲说着,往杯子里倒满了香槟酒,再一次举起了酒杯。铁人垂首而立,将父亲说的“一定要守护物哀”的教诲铭记在心。
“对了,你要带谁走?”
“想带惟光走,父亲。”
“惟光啊。那个孩子应该通晓世事吧。”
“我不在的时候,请父亲费心了。”
“我去和御医说一声,就说你卧病在床吧。不过最多只能瞒一个星期,然后警察肯定会发急到处找你。一旦找到,肯定会强行带你回来。到那时候,你可怨不得别人。”
“好容易得到的自由,我不会轻易放手。”
“唉,我也不知你这一趟是吉是凶……总之在事态恶化到极点之前回来吧。”
若是畏惧“事态恶化到极点”的情况,那就什么都做不了了。民众必定会传言说“王子叛乱”,纷纷加以声讨。然而与其终老森林、乃至以发疯收场,受一些民众的责难倒显得强上百倍了。
自己是囚徒,还是戏中的木偶?——森林中的住民都曾经如此烦恼过吧。掌权者们会说,你们的生活也好,地位也罢,全都得到保证,还有什么不满的?少年时也曾想过脱离王室的父亲,遭到陛下和身边亲随的强烈谴责,更受到世人的嘲讽,最终只得放弃。从那之后,对自由的追求就被彻底禁止了。
但只要做好抛却地位、身无分文地活下去的觉悟,至少可以拥有追求自由的权利,因为这是人类生而既有的权利。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靠实力说话的世界里,王位也该由自己争取。
如果自己真是君主的合适人选,就算一时流亡、变成常人,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的。只要人们还需要君主。
铁人向父亲行了一礼,退了下去。随后他又去了母亲的寝宫。虽
然父亲已经默许,但要说服母亲却要困难许多。
母亲已经休息了。铁人敲门说:“是我,铁人。”里面传来母亲困倦的声音:“进来吧。
”母亲在床上躺着,目光落在墙上发呆。母亲的脸看上去也带着蓝色。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铁人觉得她的脸色很不好。只要在这座森林里,谁都会心生恐惧、脸色苍白吧。
“我是来向您告辞的。”
铁人这么一说,母亲顿时问:“去哪儿?”
“外出修行。”
“最近一直没办法入睡,后来就吃了安眠药。到了清晨药效过了之后,出去散步,伫立在池畔的时候,那个男人又来了,就是我十三岁时出现过的那个很像后醍醐①的男人。您是觉得我说的很荒谬吧……后醍醐问我,是要出去旅行,还是要继续留在这座忧郁之森里。”
“你一直都是个灵感很强的孩子,现在还是这样啊。然后呢,你怎么回答的?”
“我回答说,随他出去旅行。”
“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也说不上来。本能告诉我说,必须这样做才行。我想靠我自己
判断自己是不是可以继承王位的人。”
在铁人年届而立之前,从未生过重新找回自我的想法。在经由仪式与先王的灵魂相通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个仪式而已,用不着那么认真,照着定好的步骤去做就行了。铁人便是如此浑浑噩噩地长到现在这个年纪。太可耻了。直到今天才终于醒悟过来。
“我想自己去找答案:到底该做什么,该去哪里。对于国家,我几乎一无所知。民众在追求什么、在信仰什么、有怎样的烦恼和悲伤,所有这些我都想要知道。”
“你要是有个万一,王室的血脉就断了。在做任性的行为之前,必须要慎之又慎。”
在自己这一代上令王室无后,死后又有什么颜面去见先祖?——铁人一直背负着这样沉重的负担,从来没有半刻的轻松。但也正因为如此,每一天铁人都在祈祷能从这份重压下解放出来,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好。
既然有了自我的意志,便想按照这种意志行动,哪怕只是一次。将来成为怎样的君主,必须由铁人自己决定。照眼前这个样子下去,即位的将是一个心灵残缺的王子。对于这个国家来说,这无疑是一件非常可悲的事。为了避免这种危险,必须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外出修行。铁人这样向母亲解释,母亲似乎也觉得有些道理。
“旅行的目的不单是要磨炼自己,我也想要寻找爱情。那也很重要。”
母亲脸上显出微笑,摩挲铁人的面颊。
“那确实非常重要。一是来到世上,二是去爱他人,这都是你必须
去做的。”
“接下来还有离开人世,以及离开之前留下后代。但只要一直待在这里,就没有结识女性的机会。必须去外面寻找我的妃子。”
“你能这么想,我这个做母亲的就很高兴了。你父亲怎么说?”
“父亲让我去好好体验社会。”
“那个人啊,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反而很相信你的样子……他是觉得随便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吧。”
“父亲并不是弃我不顾。母亲也请相信我。”
“你若是下定决心出去的话,我也不会硬要拦你。只是你一定要带上警卫。”
“不用的,有惟光就够了。我们会打扮成普通人的模样。请母亲务必对陛下和宫中诸人保密。”
“不行,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能不告知陛下……”
“我是相信母亲才来道别的。如果擅自出行,母亲必然担心。求您了,今晚的话您就当作没有听到过。我若是一出门就被带回来的话,修行的意义就没有了。”
“父亲做不到的,你想去做是吧。不管怎样,都要去外面尝尝苦头
是吧。”
“我并不是像母亲所想的那么软弱。”
母亲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了一声“好吧”,借着吐气的势头从沙发上起身,走向壁橱。
壁橱里陈列着古老的坠饰、瓷器等装饰品。母亲便在平和的生活中把玩这些饰品度日。对象牙和黄杨木雕成的工艺品、景泰蓝中蕴藏的小世界看得入迷。
“带上这个。”
母亲把一块石头一般的东西递给铁人。是石质人偶吗?外形酷似男根,上面又有让人联想到口鼻的凹凸。仔细端详,像是孩子沉睡的脸。
铁人问:“这有什么来历吗?”
母亲回答说:“这个看起来只是块石头,其实据说本是供奉在神社里
的神体,是先祖代代相传的圣物。你出生的时候,先王赐给你的护身符。”
“是个古老的东西啊。”
“是的,非常古老。是在人类出现于大地之前的神明时代的东西。石头则是自太古时代便有的,见证了神明的工作。所以古代人相信石头里住着神明,这块石头当中也注满了古人的祈祷。”
“为什么给我?”
“你是这世上最为古老的王族之后裔。历代君主都非常看重神话传说。把它贴身带着,古代先祖的灵魂会守护你的。每当我心中烦乱的时候,我都会凝望这块神体,如此一来,不安便会很奇怪地消失,心情变得愉快起来。”
铁人眼中映出的世界疲惫而衰老。为了让世界重返青春,必须返回最初的原则。这块石头上保留着古代人发祥以来最初的神之痕迹。它会将迷惑于自身存在的铁人,指引到最初的原则上去吗?
铁人紧握神体,向母亲深鞠一躬。
“那么,我走了。”
“祝愿你找到一个美丽的妃子。”
距离妖怪来接自己的时间还有四个小时。铁人回到自己的府邸,用丝巾裹好神体,放在行囊的最深处,然后上床躺下,盯着涂着石灰的天花板。为了保持平缓的心绪,铁人深深吸气。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在蓝色的海底一样。
5 夜逃王子
探头从宫廷西侧的低矮石墙向外张望,确认过没有警卫的踪迹后,铁人爬上石墙,一跃而下,落在人行道上。很幸运地没有被人看见便出了宫廷。半夜时分背了行囊逃出家门,这应该称之为什么?对了,是夜逃。
铁人走到街对面,装作等出租车的样子,实际是等惟光出来。守门的警卫肯定不会想到这个举止怪异的路人会是王子。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没看到门卫的身影。而这条白天经常拥堵的国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刻正是车流最少的时间,路上居然也空荡荡的没有一辆汽车。铁人有一种孤身一人被丢在无人镇的感觉。
不对,不是孤身一人。眼角的余光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铁人回头去看,只见那个男人正走在快车道的中间,他向铁人微笑着,仿佛意有所指。这回可不能再让你逃了,铁人等着男子走近,向他猛扑过去,想要抓住他的胳膊。然而恰在这时,背后开来一辆卡车,喇叭声震耳欲聋。铁人被飞驰而过的卡车带起的风压推回了人行道。铁人虽然万幸没有被撞到,但那个男人却被结结实实地压倒了。
国道再次恢复平静。铁人提心吊胆地去看那个男人刚刚走过的地方,却没有男人被碾压的尸体。取而代之的是地上写着这样一行蓝色的字:
阴惨世界的入口,昼夜时刻开放。
这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写的?铁人紧紧闭上双眼,然后再慢慢睁开,那行字消失了。不经意间,铁人的目光落到国道的对面,也就是王宫的石墙上,却见那里有一行蓝色喷漆写的字:
过了这里,便要舍弃一切希望。
这些一定都是那个男人的留言。是给即将踏上旅途的我所写的临别赠言吗?
“在看什么呢?”
突然有人在背后招呼了一声,铁人不禁吓得一颤。是惟光。
“刚刚就在那边,你又没看到吧?石墙上的字看了吗?”
“又是妖怪吗?什么字?”
“惟光,好像过了这里,就要舍弃一切希望了。”
“不能带着希望吗?到底什么意思?”
“石墙上这么写的。路中间还有‘阴惨世界的入口,昼夜时刻开放’。”
“写得真是周到啊。殿下这双梦游的眼睛倒是什么都没漏掉。”
“别瞎喊。不要再喊我殿下了。我从刚刚开始就已经不是王子了。”
“那今后喊什么才好?铁人先生?小铁?姓氏怎么办?其实我已经想过这件事了,就把您住的东宫的宫字去掉,喊您小东如何?另外在外面的时候就不要画麻吕眉了吧。”
“知道了。名字和眉毛都无所谓。”
根据惟光的建议,今后决定就报东铁人的名字。以后便带着这个名字四处流浪、与人交流,品尝痛苦,留下事迹。
擦去麻吕眉,画上细眉,转折之后的人生的第一天开始了。
“好吧,去哪儿?怎么去接触国民?”
“总之先去有人聚集的地方吧。”
惟光应了一声“好”,抬起右手。车顶上带着王冠形状车灯的出租车开到面前。这是以司机的礼貌而闻名的“王子出租”。司机完全没有意识到上车的是真正的王子和他的随从,问目的地的时候,惟光回答说:“去道玄坂上。”
好久没有呼吸到夜晚潮湿的空气了,很是怀念。带着蓝色的云空下,两个人下了出租车,跌跌撞撞地向斜坡上走去。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凌晨归来的两个喝醉了酒的同伴。惟光觉得肚子饿了,拉着铁人去卖牛肉饭的小店,点了两个中份,还有味噌汤和咸菜。从来都和这种穷人吃的主食无缘的铁人,似乎很喜欢红生姜和薄牛肉片的组合,说有机会还想再来吃。填饱了肚子,睡意便接踵而来。惟光打算把铁人带去“全天咖啡”小睡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