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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恩哈德·施林克《周末》连载一

(2011-02-23 14: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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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

译文好书

周末

伯恩哈德

施林克

朗读者

连载

奥斯卡

原著

文化

分类: 书摘连载

德国最有影响力畅销小说家、奥斯卡奖电影原著《朗读者》作者施林克最新小说

http://img3.douban.com/lpic/s4577129.jpg 

书名:周末

http://book.douban.com/subject/4732185/

作者:[德]伯恩哈德·施林克

译者:印芝虹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2.12

书号:978-7-5327-5047-4

开本:32

装帧:平装

页数:211

定价:24.00元

 

星期五

1

 

    她抵达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她本来以为,清晨可以开得快一点,可以早一点到的。可是,途中遭遇一个接一个的工地,令她焦躁起来。她担心他会走出大门,徒劳地寻觅她的身影,要先经受一场失望和气馁。反光镜中,太阳升起——她宁愿迎着它开车,而不是在它前面开走,即便太阳光令她眩目。

    她在老地方泊车,慢慢地走向大门,这条路很短,她每次都是这么慢慢地走。她把关于自己生活的一切都清理开,从她的脑子里,给他腾出地方。尽管他在她的头脑中始终占有一席固定的位置,她无时无刻不在问自己,他此时正在干啥,他此刻过的可好。然而当她和他相见时,对她来说就只有他的存在了。现在,当他的生活不再于原地踏步,而是重新起步运行时,他更是真正地需要她的关注了。

    阳光照在这座老式的红砖建筑上。她又一次感觉到一种奇特的触动,因为一座建筑竟可以一面作着如此丑陋的用途,一面却如此的美丽:墙上爬着野葡萄藤,春天和夏天染着草地般、树林般的幽绿,秋天则金黄和火红;房顶的角落立着几个小塔楼,中间竖着一个大的,大塔楼的窗户令人联想到教堂的窗;大门很沉重,拒人千里之外,似乎它并不是要关住自己的住户,而是要将他们的敌人挡在门外。她看了看表。那里面的人喜欢让人等待。她有过多次这样的经历,申请两小时的探视时间不获批准,只准予她呆一个小时,而这一个小时过去之后,又没人来带她离去,致使她在他那儿继续坐上半小时或者三刻钟,而在这种时侯,她因为不定心,实际上已经并不在他那儿了。

    但是这一次,当附近的教堂开始敲打七点的钟声时,大门打开了,他走出来,眯着眼睛迎向阳光。她快步穿过马路,拥抱他。他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上的两个大包,她就抱住了他,他站在那儿,由她拥抱着,不作回应。“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说,“终于。”

    他们来到车旁时,他说,“让我来开,我老梦见自己开车。”

    “你行吗?如今车速可比从前快了,交通也拥挤多了。”

    他坚持要开,紧张得脑门上沁出了汗水也不放弃,继续开着。她紧绷着神经坐在他旁边,看见他在城里拐弯时出错、在高速公路上超车时做的不对,也都不说什么。一直到有休息站的标志出现时,她开口道:“我得吃早饭,我起床到现在已经五个小时了。”

    她每两周去监狱看望他一次。然而,当他和她一起沿着打饭的柜台走,往餐盘上放食物,站在收银台旁边的时侯,当他从洗手间出来,坐到她的对面时,她感觉就像很久很久之后第一次再见到他似的。她发现,他变得多么苍老,比她探视他时感觉到的和她对自己承认的要老。第一眼看上去,他依旧还是一个帅气的男士,高大,棱角分明的脸庞,绿色闪亮的眼珠,浓密的棕灰色的头发。可是,不当的姿态凸显了他微微鼓起的肚子,与他的细胳膊细腿很不相配。他步态累赘,脸色土灰,额上的皱纹纵横交错,陡直地、长长地伸入面颊,它们并不是专注留下的印迹,而是昭示着一种混乱的不堪之负。他开口说话时,她不由得感到错愕,因为他对她的话的反应显得笨拙和犹疑,因为他在加强语气时做出一种不经意的、心不在焉的手势。这些,她怎么会在以往的探视中都未曾发现呢?还有哪些在他身上、在他内心发生的变化她没有查觉到呢?

    “我们去你那儿?”他问。

    “我们去乡下度周末。玛格丽特和我在勃兰登堡买了一座房子,年久失修,没有暖气,没有电,水要在外面用水泵打,但是有一个很大的、年代很久的园林。现在夏季里,那儿美极了。”

    “你们怎么烧饭呢?”

     她笑了。“你还关心这事儿?用笨重的红色的煤气罐。为这个周末我还专门准备了两个;我邀请了一些老朋友。”

    她本来以为他会高兴。但他没有显示出开心的样子,只是问:“请了谁?”

    这个问题她是经过反复考虑的。哪些老朋友会让他感觉放松,哪些会使他尴尬或缄口?他必须接触人,她对自己说。而且他需要帮助。如果连这些老朋友都不能帮助他,还能指望谁呢?最后她希望,那些对她的电话感到高兴并且表示要来的人也是合适的人选。在回绝的人中间,她觉察到一些人由衷地感到遗憾;他们表示自己是很愿意参加的,假如他们早一点知道这个消息的话,但是现在已经有了其他安排。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释放发生得突如其来。

    “海纳,伊尔璱,乌利希和他后来的夫人、女儿,卡琳和她的丈夫,当然还有安德里阿斯,加上你,玛格丽特和我,十个人。”

    “马可·汉呢?”

    “谁?”

    “你知道的,他以前好多年只是给我写信,四年前第一次探视我,从此总是如期而来。除了你之外他是……”

    “你是说那个疯子,那个差点儿让你丧失特赦机会的人?”

    “他只是做了我请他做的事。是我写的那个致敬词,我认识那些人,了解缘由。你没有什么可以指责他的。”

    “你是无法知道,你这样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而他是了解这一点的,却非但没有阻拦你,反而游说你卷进去。他是在利用你。”她又火起来,跟那天早晨一样,当时她在报纸上读到,他向一个可疑的以暴力为主题的左翼大会发了一封贺电。他这个行为表明了他是一个没有能力反省和忏悔的人--- 而这样的人是不能被赦罪的。

    “我给他打电话,邀请他来。”他站起身,在他的裤子口袋里搜寻并找到了硬币,向电话亭走去。她也站起来,想要跟上他、拦住他,但还是坐下了。当她发现他在通话的过程中不知道怎样往下说的时侯,便又站起来,走向他,拿过听筒,描述了去她们的房子的路线。他用手臂搂住了她,这让她心里很受用,也就平静下来。

    他们继续往前开,这次是她坐在驾驶位置上。隔了一会儿他问道:“你为什么没有邀请我儿子?”

    “我给他打电话了,他直接就挂断了。然后我又给他写了一封信。”她耸了耸肩膀。“我知道,你会很愿意他能在这种场合出现的。但我也明白,他是不会来的。他很久以前就决定跟你划清界限了。

    “这不是他。这是他们。”

    “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是他们教育出来的成果。”

 

2

    对于这个他们即将一起渡过的周末,海纳没有概念,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看,该有什么样的期待:与约尔克的重见,与克丽丝媞安娜的重见和与其他老朋友的重见,这些将会是怎样的?克丽丝缇安娜打来电话,他立即答应了。是因为他在她的声音里听到了一种恳求吗?是因为早年的友谊终身都无权背叛吗?还是出于好奇?

他来得很早。他在地图上看到,克丽丝缇安娜的房子紧挨着一个自然保护区,所以在重见老朋友之前,他还想跑跑步。跑步,深呼吸,放松。他周三刚刚从纽约的一个会议赶回来,紧接着就一如既往地陷入办公桌上那些堆积如山的文案和应接不暇的日程表。

    他来到这块领地,惊讶于它的壮观:石头垒砌的围墙,铁制的大门,房前高耸的橡树,房后辽阔的园林,房子本身则是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老宅邸。一切都已经衰败。房顶用生锈的波形铝制板覆盖着,外墙的涂层剥落了,露出霉斑,房子后面的平台当年面对的一片草地,如今已经长满了灌丛杂木。但是窗户是新的,房前的地面刚刚铺上了鹅卵石,平台上放置着露天酒吧的木质家具,一张桌子和四张椅子已经打开铺就,其他的桌椅还都堆放在一起,通向园林的几条道路已经开通,灌木已被清除。

    海纳走上其中的一条道,潜入了一个宁静的绿色的森林世界;头顶上见不到天空,而是被阳光照亮的树叶之穹,脚下是长满了青草的道路,道路两边,树干灌木簇拥密布,没有穿行的可能。一只小鸟在他前方的道路上蹦跶了好一阵,却突然间就消失了,以致海纳都无法说出,它是在哪儿消失的,是跳开了还是飞走了。这条路转过来转过去,弯弯绕绕的,因为设计师想让这园林显得无边无垠。但是即便海纳领悟到这一点,他还是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魔幻森林,就像中了魔法似的,怎么也走不出这片林子。然而就在他心里想,自己其实也并无意要走出去的时刻,森林世界到头了,他眼前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溪流,溪流的对岸是大片的田地,远处有一个村庄,能看见教堂的钟楼和圆塔状的粮仓。四周仍然是一片宁静。

    他向溪流流淌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位女士坐在一张靠椅上。她本来在写东西,现在让本子和笔落在怀中,正抬眼注视着他。他朝她走过去。一只小灰鼠,他想,不大起眼,不太灵活,有点胆怯。她用目光迎向他。“你不认识我了?”

    “伊尔璱!”他经常会面对一个熟悉的人,但是就是想不起他的名字来。而现在,他真是高兴,自己竟然也能够立刻记起一个名字,虽然这个名字后面的那张脸,他几乎根本认不出来了。他最后一次见到伊尔璱是在七十年代的某个时候,那时,她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鼻子和下巴有一点尖,嘴巴略显严肃,姿势总是有点前倾,试图以此避免她那硕大的胸脯给自己招来目光。尽管如此,她白皙的皮肤,湛蓝的眼睛,金色的头发令她熠熠生辉。

    现在海纳找不到这种光亮了,即便她友好地微笑着,为他们的重逢和相认感到高兴。他有些狼狈,仿佛这是件很尴尬的事情,因为伊尔瑟不再是她应该是、应该保持的模样,没有兑现她从前的期许。“你好吗?”他问。

    “我给自己放假了。三小时英语课——我的朋友给我代课,她上得一定很好,不过,如果她给我电话,或者我能打电话给她的话,我会感觉更好些。”她看着他,好像他能帮助他。“我还从未干过这种事:干脆给自己放假。”

    “你在哪里教书?”

    “我留下来了。你们都走了以后,我把见习生作完,找到了第一个职位,然后又在我从前的学校得到了第二个。这份工作一直做到现在:教授德语,英语,艺术。”她似乎要把话全说完,继续道:“我没有孩子。我没有结婚。我有两只猫和一套属于自己的公寓,在山坡上,俯视平地。我喜欢当老师。有时我会想,三十年了,够了,但是这也很正常,大概每个人都会这样看待他的职业。而且,也干不了多久了。”

    海纳以为她会回过头来问他的情况。那么你呢,你过的怎么样?而当这个问题并并未到来时,他继续问道:“你跟约尔克和克丽丝缇安娜一直保持着联系吗?”

    她摇了摇头。“几年前,我和克丽丝缇安娜偶然在法兰克福火车站相遇;因为下大雪,列车行程表全部乱了,我们俩都在等候自己的换乘车辆。自那以后,我们不时地通通电话。她让我给约尔克写信,我很长时间都没下决心做。直到他申请特赦的时候,我才终于写了。‘我不祈求恩典。我反对了这个国家,它也反对了我,我们相互谁也不欠谁。我们只是对自己的追求亏欠忠诚。’你记起来了吗?这个声明,他申请特赦的声明,是这样的骄傲——突然间,约尔克又是我曾经结识的那个年轻人了。那个我爱过的约尔克。”她微笑。“他当时没有发觉,你们就更没有了。你们全都……我总是害怕你们。因为你们那么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需要做什么,因为你们是那样的坚决,那样的无条件,那样的不妥协,无所畏惧。对你们来说,一切都很简单,而我则感到羞愧,因为这些对我来说很难,我不知道,资本是怎么回事,国家和统治者是怎么回事,而当你们谈论那些猪时……”她又摇了摇头,陷入了她当年的羞愧和胆怯中。“我当时必须赶紧读完书,赶紧挣钱,你们则拥有世界上所有的金钱和所有的时间,你们的父亲——约尔克和克丽丝缇安娜的父亲是教授,你父亲是律师,乌利希父亲是牙医,有个很大的诊所,卡琳父亲是牧师。我父亲在施莱辛曾经有个小农庄,虽然几乎维持不了生活,但是属于他,后来也丧失了。他在奶牛场工作。‘我们的奶牛姑娘’,你们有时这样称呼我,你们那是善意的,我想,但是我不属于你们,你们更多地是容忍了我,如果我消失了……”

    海纳试图寻找回与伊尔璱的讲述相符合的回忆。他曾经表现得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并拥有世界上的全部时间吗?他曾经把警察、法官和政治家统统称为猪的吗?他曾经叫伊尔璱‘我们的奶牛姑娘’的吗?一切都那么遥远。他回忆起那些通宵达旦的争论,那种气氛,太多的香烟,太多的廉价红酒,他回忆起那种始终在寻求、一定要找到正确的分析和正确的行动的感觉,回忆起他们在做共同的计划和准备工作时的神圣激情,回忆起他们充当讲座大教室和街道的主人时那种刻骨铭心的经历,那种对自己拥有的力量的强烈的享受。但是,讨论了什么,到底寻求了什么,为什么得占领讲座教室和街道,却没有出现在他的回忆里,更不要说伊尔璱当时的状况了。她给他们买烟、煮咖啡了吗?她是教艺术的——那她当年是不是绘制过宣传画?

    “你能关心约尔克,我觉得很好。他被判刑的时侯我去看过他,但没能对他说出一句有意义的话。我没有做过什么,一直到克丽丝缇安娜一周前打来电话。他变化很大吗?”

    “奥,我没有去探访他,只给他写了信。他从来没有邀请过我。”她向海纳投去审视的目光。他不知道,她是不理解他长期以来对约尔克的淡漠,还是不理解他此刻对约尔克的兴趣,为什么想知道他发生了哪些变化。“我们马上就看到了,对吧?”

 

3

    海纳走后,伊尔璱翻开本子,读她写下的东西。

    葬礼在一个晴朗温暖的日子举行。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本来会开车去湖边,在那里游泳,铺开毯子,取出红酒、面包和奶酪,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将目光投向天空,让思绪随着云彩飘荡。这不是用来哀悼的日子,不是死亡的日子。

    葬礼的客人们在教堂前等候。他们互致问候、相认或者自我介绍,情形不无尴尬。谈话的每一个词都不对头的。关切的表达是勉强的,相互交流的回忆是苍白的,而“为什么”这类问题,只能得到无助的、茫然无措地拒绝。每一个词都不对头,因为吉安的死就是不对的。他不该自杀,不该让他的三个年幼的孩子成为孤儿,让他的妻子成为寡妇。假如有人无法忍受妻子和孩子了,可以离婚。自杀,逃避,丢下妻子和孩子,让他们自责——这不近情理。

    那边,老朋友们站在一起的地方,有人这么说。另一个人摇了摇头。吉安是在乌拉怀孕时与她结婚的,在生了第一个孩子后,他又要了这对双胞胎,目的是不让她察觉出他并不爱她,他放弃了大学的教职,作了律师,好让乌拉和孩子们有像样的生活,他在家操持家务,以便乌拉完成学业——所有这些,他都做了,就因为它们如此的合情合理。而一个人这样能坚持多久呢?否定自己,就因为这样合情合理吗?而假如做到了否定自己,这跟死了又还有多少区别呢?”说到这儿,有人打断了他。“乌拉过来了。”

    教堂里,吉安的父亲致词。他讲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吉安的消失和几天以后他在诺曼底的出现,他用导入自己汽车的尾气毒杀了自己,汽车面向大海,附近就是他多年前曾经待过并感到特别幸福的地方。他谈到忧郁症发作时具有的难以置信的威力,它不仅驱使吉安逃离家庭和职业,而且把他推向死亡。他说自己是一个大家庭的白发苍苍的家长,拥有众多的孩子和孙辈儿,是一位已经退休在家的牧师。他关于忧郁症发作的话具有一种权威性,给人印象深刻,包括那些本来不记得吉安曾经有过忧郁症的朋友们。他们对此能比作父亲的更了解吗?

 

    葬礼重新清晰地浮现在伊尔璱的眼前。那是她最后一次和这些朋友,这些马上就要来和她一起度过周末的朋友们,在一起。约尔克此后不久就隐蔽起来。葬礼时,他对吉安只有蔑视;当生命可以投入进一场伟大的斗争的时候,人们不该为中产阶级生活的一些无聊蠢事抛弃生命。那段时间,克丽丝缇安娜已经有一种感觉,似乎约尔克正在孕育着什么,所以她总是注意着他,并对他轻蔑的和革命的观点予以肯定,似乎是要向他表明,持有这些观点并不妨碍他在这个世界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没有必要因此而蛰伏生活。而那以后不久,其他的人也都随风四散。从某种程度上说,约尔克其实是做了当时大家都做的事情:确定了自己生命的轨道。

    不过,并不是眼前的这场与朋友们的重逢唤起了伊尔瑟对葬礼的回忆。重逢只是给了她一个契机,令她提笔写作。她专门买了一个大开本的、很厚的硬皮本子,一根有着长长的碳素笔芯的绿色铅笔,就像建筑师们都用的那种,人家告诉她,她感到很满意。星期四她一下课就上了路,搭乘火车、公交车、出租车来到这里,图的就是在第二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大胆地开始这件事,开始这个在她熟悉的地方感觉很自不量力的行为:写作。

    是的,早在几年前她就已经开始思考这场葬礼了。当时她在琢磨一部戏剧,而她之所以会注意到这出戏,是因为9.11的一个画面令她久久不能释怀。不是那些撞向摩天大楼的飞机的画面,不是冒烟的大厦的画面,不是倒塌的高楼的画面,也不是烟雾笼罩中的人们。令她不能释怀的是坠落的身体的画面,有些是单个的身体,有些成双成对,几乎相互碰触或者手拉着手。这个画面无法从她眼前消失。

    伊尔璱阅读了所有的资料,所有她能够找到的。人们推测的坠落身体的数目在五十到两百之间不定。许多人朝下跳了,但是有些人只是逃向窗户的,当玻璃爆裂时,他们被其他逃命的人挤了出去,或者是被气流吸了出去。那些跳出去的,有些是面对无路可走的境地决定一跳的,另一些则完全是被忍无可忍的灼热推赶出去的。根据报告,热浪攀升到了五百五十度,在烈焰抵达之前热浪就过来了。坠落的高度超过了四百米,坠落持续十秒钟。拍摄坠落的身体的这些照片太不清晰,所以看不清面目。资料上说,有些家属表示,尽管如此,他们还能从衣物上认出一个坠落中的身体,这让他们一方面感到安慰,一方面又十分惊骇。而在死者中,那些坠落下来的人是无法获得身份确认的。

    然而,所有这些信息都不如那个画面更令她动容。坠落中的的身体,两只胳膊始终极力伸张着,常常是四肢全部都远远地向外伸展开去。也许,伊尔璱不该只看在书中找到的个别的照片,而是去寻找录制的影像,那样就能看见身体真的正在坠落、挣扎着抓登、痉挛的情形。但是她害怕看见这些。某些坠落的身体在照片上看,好像是在飘向地面,或者甚至是从地面飞走。伊尔璱抱着这种希望,怀疑真是这样的。会有人办到吗?会有人在这种情形下跳下,从而浮游、飞翔起来吗?即便他只能飞最后的十秒钟时间?这个以突然的、无痛的死亡结束的十秒钟,会让人愿意再一次地用全部的快乐去享受吗?用那种我们能够去享受生命的快乐?

    在那出戏里,一位男士本来应该在九月11号的早上于那两栋摩天大楼中的一座里办公,但是他迟到了。这时,他发现了个机会,可以让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死了,让自己从过往的生活脱离出来,开始新的生活。伊尔璱没有看这出戏,也没有读这个剧本。在她的想象中,这个人一定是看到了坠落、漂浮、飞翔的身体的画面,于是想到了这个点子,要从此飞走——她悟到这一点,这就够了。而且,这又令她浮想联翩,唤回了关于吉安葬礼的记忆以及与此相关的疑问:他是否真的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不是更有可能把自己从过去的旧日子中间解脱出来,以开始一个新的生活?在吉安去世之后的那一年,把乌拉和她搞得不得安宁的一切,又一次重新鲜活起来,从葬礼到神秘的电话,从陌生的衣物到失踪的文件,再到尸检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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