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南美洲——世界尽头的大餐
11 香蕉林中(厄瓜多尔)
不管怎么骑,感觉沿路都是无止境的香蕉树,到处都是茂盛的宽阔叶片,仿佛不小心踏进丛林。
厄瓜多尔的香蕉出口量是世界第一。看到眼前香蕉园的规模,当然对这点心悦诚服,可心里总有点不太舒坦:
这么巨大的种植园,都是美国资本,厄瓜多尔和美国所获的收益,不知又差多少?
我在中美洲哥斯达黎加搭机,飞往南美洲厄瓜多尔,联结两地的“巴拿马地峡”并没有道路,得搭飞机或船通过。
抵达标高两千八百米的首都基多,刚下飞机,就吹来让人全身一抖的冷风。接着往下骑向海岸地带,气温马上转为闷热,热带特有的植物也开始出现,沿途的马路都被香蕉林吞没了。
不管怎么说,这规模都太惊人了。眼前除了深绿的树叶,只剩下天空和道路,一连骑了三个钟头,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物。若是登上高台眺望,一定能看见这片绿色大海一直延伸到地平线那头吧。拜大规模的农业之赐,当地居民的生活或许可以得到改善,可要应付这么庞大的产量,大地又能撑多久呢?
黄昏时分,我发现一条细长的岔路,一直延伸到香蕉林尽头。为了寻找可以露营的地方,我便朝里头骑去。
骑了五分钟左右,眼前出现一个地方像车库,几个肮脏的纸箱散落,还有生锈的输送带,看来应该是香蕉出货场,已经废弃了。正合我意!我停下自行车,卸下行李。
丛林的夜晚来得很快,太阳一下山,四周就遭黑暗吞没。香蕉林也似乎等待着这一刻,有种东西闪烁着点点光亮出现了,数量越来越多。
原来是萤火虫!无数萤火虫停在香蕉树上,一明一灭。
林子在荧光的照耀下,有如圣诞树般从黑暗中浮现,整整齐齐排成一列,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尽头。成群的光点因此变得相当深邃,光的粒子也立体浮现出来。我仿佛端坐在深海中,眺望发光的浮游生物缤纷乱舞。
“太赞了……”
那天吃过晚饭,我一直不愿意钻进帐篷睡觉,就这样直到夜深。
隔天早上,车子的引擎声惊醒我,跳起来拉开帐篷一看,有台卡车开进空地来了。
“哇哇,这下惨啦!”
看来这出货场还在运作,一大堆人挤在卡车后面的载货台上,全都惊讶地朝这边望。我腋下不停渗出冷汗,要是因为非法入侵被拖走就糟了。
我爬出帐篷,对众人强颜欢笑,他们也跟着露出微笑。
他们纷纷走下卡车,把我团团围住。我沐浴在好奇的视线中,问题不断丢过来: 你从哪来的?要去哪里?
终于有个胡子大叔出来指挥现场,伸手制止争相发问的众人,然后指着其中一人,被点到的人说了些什么,大叔就像口译员般再对我说明一次。可是,根本没有用,大叔和其他人一样都只会说西班牙文!只要被一群人围住,有时就会有这种得意忘形的人出现。
不过,这位大叔还真不简单!他用夸张的手势替我的答案加油添醋,对大家大肆讲解,每次都逗得观众哄堂大笑,简直就是相声嘛!
大叔越说越起劲,拿起我放在帐篷前面的“蚊香盘”,一个黄铜做的圆盘。我正怀疑他到底想干嘛,他竟然高高举起蚊香盘,对大家喊道:
“大家瞧瞧,这个日本人靠这玩意,什么菜都煮得出来哩!”
我忍不住爆笑出声。大叔是认真的,他八成以为这是旅行炊具吧。
“这个什么菜都能做喔!不管是arroz con pollo(番红花鸡肉饭),还是lomo
saltado(肉片炒蔬菜),都没问题!”
大叔得意地哈哈大笑,大家也跟着笑了。我抱着肚子,笑到得强忍着眼泪。这下子,没人会责怪我不经许可就跑来露营了!
12 夜行巴士的盒饭(秘鲁)
我上完厕所,又爬回巴士,有人递给我一个超市塑料袋。打开一看,里头是四方形塑料容器和叉子。听说夜班巴士的头等席附有餐点,看来是盒饭。
才一上车,车门就关了,摇摇晃晃的双层巴士缓缓地前进。
放在膝头的盒饭传来微弱的暖意,耳边听到前方的A先生和他女友的笑声。我一直茫然望着窗外,民宅的灯火越来越稀疏了,最后,巴士驶入了黑暗世界里。
看着苍白的沙漠从眼前风驰电掣地流逝,自己却是坐在巴士上,这样的处境再次让我觉得好奇异。本来我是应该骑着自行车走过这一带的,想到这一点,心头又渐渐笼上一片寒意。
回想三天前,我迎接了旅行一周年的纪念日,那天我在皮乌拉镇的小馆子自饮自酌,庆贺旅行一年以来平安无事,也祈祷“第二年也能有趟安全的旅行”,隔天就被强盗抢了。
黄昏时分,我开始盘算差不多该找个适当的地方扎营,草丛里突然冒出三名男人。说不定他们在镇上就已经盯上了我,预先开车过来埋伏吧。
看到对方拿枪指着我,我一点也没打算反抗。其中一人揪住我的脖子,枪口抵在我的胸腹之间,瞬间传来某种冰凉的感触,眼前随即一片空白。他们把我拖到沙漠深处,踢了我肚子好几脚,然后用绳子捆住我双手双脚,就这样把我丢在沙漠中。
我靠自己的力量好不容易才挣脱绳子,朝马路走去。沙漠中,只剩下红色自行车被弃置在原地,挂在上头的六个车袋都消失无踪,钱、护照、帐篷、睡袋、衣服、旅行炊具、相机、日记本、素描簿……全副家当都被抢走了。
唯一庆幸的是,来到秘鲁前我已把底片寄回日本。可失去的东西毕竟还是太多,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搭上运货卡车,到相隔一百公里的城镇奇克拉约请警方开立抢案证明。那时有位警官特别照顾我,介绍我认识了日裔人士A先生。A先生四十出头,正要搭巴士前往八百公里外的首都利马,而我也必须先到那里请日本大使馆补发护照,对方出于好意,便带着我同行。
双层的巴士,像新车一样闪闪发光,A先生递给我的车票上写着“primero”(头等席)。
我把自行车塞进行李厢,坐进上层,A先生和他女友坐在我前方。车子驶离公车总站,马上就进入沙漠地带,月光照耀着沙海,在黑暗中散发苍白光芒。
开了一个多钟头,前方浮现一点光亮,巴士开进眼前的小镇里,看来是要让我们上厕所休息吧。
上完小号,我回到车上,拿到装在塑料袋里的盒饭。
即使一点食欲也没有,片刻之后我还是打开饭盒。盒子隔成两半,分别装着白饭和奶油炖菜。我在米饭上伴上炖菜,尝了一口,味道和我常吃的食品摊小吃不同,有种高级感。
我机械化地握着汤匙,把米饭送进嘴里,越吃越觉空虚,不能理解自己为何要坐在巴士里吃这种东西,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一切。
13 西海民宿的日本料理(秘鲁)
房间里回荡着搓麻将的声音,白色烟雾弥漫,房间笼罩在烟味里。这群怪模怪样的男人长发披散,眼睛浑浊无神,身穿有如嬉皮的大披风……表情茫然地围坐在桌子旁。
这里是西海民宿,在南美的日本贫穷旅人间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住宿一晚附两餐,只要十美金,里头都是些受低廉价格和无政府气氛所吸引的长期住客,有人甚至已经待了半年,整天打着麻将。
A先生带我到利马之后,我住进了这里,隔天便开始在日本大使馆、信用卡公司和市场间来回奔波,准备重新出发。当该做的事全都告一段落,沉睡在我内心深处的恐惧也苏醒了。每当晚上钻进被窝想要入睡时,又会再次想起强盗布满血丝的眼珠、被枪口抵住肚子的触感,以及他们朝我狂奔而来的脚步声,心脏因而怦怦乱跳,根本无法入睡。
处在这样状况下,西海民宿简直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住进西海的第一天,我听到有人喊:“吃晚饭啦!”走下楼梯,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刚才还在搓麻将的桌上竟然摆着日本火锅,听说老板每晚都会为客人安排一些日本料理,没想到竟会端出这么丰盛的菜肴。
我尝了一口,酱油的甜咸味慢慢渗入胸中,总觉得好像在做梦,突然切实地感受到我还活着。
吃完日本火锅,隔天是煮面条。此时是七月,在南美洲可是正值隆冬!日裔老板的季节感虽然乱七八糟,但或许也只有几乎没体验过日本生活的他,才能煮出这样的菜色吧。
我直直盯着晶莹的白面条不放。酷暑中在墨西哥骑车时,我就是梦想着要吃这个啊!
吃了一口,只是普通面条,没什么特殊之处,和在墨西哥时内心想象的感动有天壤之别。面条本身的味道可能不只这样,或许利马凉爽的天气也影响了我的味觉。我的心情和昨晚吃日本火锅一样,有一种怀念家乡的感觉,但这样的美味却未能鼓舞我,使我恢复精神。遭强盗袭击,让我在某些方面变得冷感了。
不过,它依旧是“让我安心的味道”,置身在每天晚上都吃得到日本料理的环境,我遂有了无比珍贵的安心感觉。自己一天天地习惯这里的生活,有了同伴,还结识了无可替代的好友。日复一日打麻将,喝酒畅谈,吃日本料理,这些怠惰而安逸的日子,对当时的我来说是莫大的救赎。
动作虽慢,我还是一步步准备动身,护照和各种信用卡不出十天就补发下来了,最重要的是买齐全副装备。我也曾到市场一样样仔细挑选,但都找不到品质可以接受的露营用品,最后还是拜托亲朋好友从日本寄来。一直忙着这些事,不知不觉来到西海民宿满一个月了。
我在某个洋溢着春日暖意的日子重新上路,同伴目送我离开。隔了一个月再度骑上自行车,有点摇摇晃晃。听到身后传来大家的笑声,我不由得脸颊发烫,难为情地笑了,但也朝他们挥挥手,笨拙地踩着踏板。
“一路好走!”“小心啊!”“加油喔!”
当这些声音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时,我低声对自己说: 看来会有好一阵子吃不到日本料理了。
14 蔬菜汤和安第斯山上的食堂(秘鲁)
“Sopa de
Verdura。”
“Sopa”在西班牙文中是“汤”的意思,“Verdura”是蔬菜,合起来就是蔬菜汤。秘鲁餐馆多半都有这道菜。
清澈的汤汁中有许多切成骰子大小的蔬菜,可以品味各式各样不同的口感。其中有一种特别出色,那就是马铃薯。黏黏的口感,还有股浓郁醇厚的甜味,莫非因为秘鲁是马铃薯的原产地,才会如此美味!我在墨西哥吃酪梨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地质和气候等种种条件齐备,才诞生了植物的原种,所以在原产地当然也会有某种力量让作物“变得好吃”。
南美洲安第斯山脉一带还诞生了番茄、玉米、南瓜等作物,总给我一种“蔬菜故乡”的印象。
离开利马后的第五天,我动身挑战安第斯山,目标是离纳斯卡六百七十公里的库斯科,这中间还得越过好几座海拔四千米的山头。
听说离下一座村落还有三天路程,我便载了十五公升饮水和大量食粮,颤巍巍地启程爬山。山路朝天际无止境地延伸,画出好几道弧线。
不管骑到哪里,眼前只有荒凉、光秃秃的山巅,看不到一丝绿意。风景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一点也不像是好几种蔬菜瓜果的原产地。这里本来就是狭长地带,长达一万公里,到底哪里才是土壤肥沃的地方呢?还是,唯有诞生在这贫瘠的土地上并存活下来的蔬菜品种,才强韧得足以散布到全世界?
骑在坡路上,天色开始暗下来了。看看高度计,海拔两千五百米。
太阳下山时,好不容易出现几栋房子,其中一间挂着老旧的招牌,看来是间食堂。
“什么嘛,怎么不早说!”
我忍不住喃喃抱怨,要是少带一些饮水和食粮,就轻松多了……
食堂里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室内积满灰尘,就像久未使用的体育馆仓库,还飘来某种像抹布干掉的气味。
不久,有个大叔从里头走出来,像刚睡醒一样,头发乱糟糟。
我问他有供餐吗?他板着脸说:
“有。”
再问有什么可以吃的,他直截了当地说:
“汤。”
大叔您真是有个性啊。
他领我坐下,餐桌上当然也积满灰尘,厚厚一层白白的。我越来越担心了,上次有客人上门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一瞬间,我犹豫着要不要走出去。可手边的食粮还是有限,要是能在这里吃一餐,也能轻松许多,我便下定决心。
这时,我注意到桌子怪怪的,某处凸出一块,大小有成人拇指那么大。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战战兢兢地对它呼了一口气,吹掉灰尘,那东西看来像干掉的粪便,好像是狗狗的。
“啊——大叔啊!我还是不吃了,抱歉!”
对方依旧板着张脸,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我。我拜托他让我在食堂隔壁扎营,悄悄自己煮饭吃,吃完就睡了。
到目前为止我遇过形形色色的食堂,还是第一次碰到餐桌上有狗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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