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门“砰”地一响。红衣主教说,“出来吧,狗。”他双肘搁在桌子上,坐在那儿抱头大笑。“好好学着吧,”他说,“你永远都不可能提高自己的出身——而且天知道,汤姆,你出生的场所比我的更不光彩——所以诀窍就在于,永远让他们极力维持自己的标准。他们制定了规则;如果我执行得不偏不倚,他们也无可抱怨。珀西家比博林家更高贵。他以为自己是谁?”
“激怒别人算上策吗?”
“哦,不算。但是这让我开心。我活得不容易,觉得自己要寻点儿开心。”红衣主教和蔼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禁怀疑,既然博林已经被撕成碎片并像桔子皮一样扔在地上,他自己可能会成为今晚寻开心的另一个靶子。“人们该尊敬谁呢?珀西家,斯塔福德家,霍华德家,塔尔波特家:没错。如果需要的话,拿根长棍子将他们搅一搅。至于博林——哦,国王喜欢他,他也很能干。正因如此,我才拆开他的所有信件,而且拆了好多年了。”
“那么,大人已经听说——不,请原谅,这话不该说给您听。”
“什么话?”红衣主教说。
“只是些传闻。我不想误导大人。”
“你不能说半句留半句。现在你一定得告诉我。”
“只是女人们的议论。那些做丝绣的女人。还有布商们的妻子。”他笑咪咪地等待着。“我敢肯定,您对这些没兴趣。”
红衣主教哈哈笑了,他推开座椅,他的影子与他本人一道站了起来。在火光映照下,那影子跳跃着。他伸出手臂,他的手臂很长,他的手就像上帝之手。
但是当上帝握拢自己的手时,他的臣民在房间的另一端,靠在墙上。
红衣主教收回手臂。他的影子摇曳着。它摇曳着,然后静止下来。他站定不动。墙壁记录着他呼吸的动作。他垂着头。在一道光环里,他似乎顿了片刻,研究着自己空空的手。他张开手指,张开那只火光映照着的大手。他把手平放在桌子上。它消失了,被绸缎布掩住。他重新坐下。低着头;面孔半明半暗。
他,托马斯(也叫托莫斯,或托马索,或托梅斯)·克伦威尔,把过去的自己收进他现在的身体内,慢慢挪到他刚才所站之处。他一个人的影子在墙上移动,犹如一位不确定是否受欢迎的客人。哪一个托马斯意识到了变故即将发生?有时候,一段往事会突然浮现在你的面前。你退让,你躲闪,你跑开;否则,不等意志的干预,过去就会抓住你的手让你马上行动。假设你手里有把刀子呢?杀人就是这样发生的。
他说了句什么,红衣主教也说了句什么。两个人都停住。两个句子不知所踪。红衣主教坐在自己的椅子里。他在他面前迟疑片刻;也坐了下来。红衣主教说,“我真的很想听听伦敦的那些传闻。可我不打算用武力逼你说出来。”
红衣主教垂着头,蹙眉望着桌上的文件;他拖延着,捱过那艰难的一刻,重新开口时,他的语气平静而轻松,就像晚饭后在讲些趣闻轶事。“我小时候,我父亲有位朋友——其实是顾客——他的脸膛很红。”他碰了一下自己的衣袖,解释着,“跟这个……一样红。他叫瑞威尔,麦尔斯·瑞威尔。”他的手滑到一旁停住,手掌朝下搁在发暗的缎子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以为……尽管我敢说他是个诚实的市民,喜欢喝点儿莱因红……我总是以为他喝人血。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由于从我的保姆那儿听到的什么故事,也可能是从别的哪个傻孩子那儿听到的……后来,我父亲的学徒都知道了——只是因为我很蠢,又哭又闹的——他们常常大喊,‘瑞威尔来喝血了,快跑,托马斯·沃尔西……’我总是撒腿就跑,像被恶魔追赶似的。一气跑到集市的另一头。我都纳闷自己居然没有被货车撞倒。我总是狂奔,从不回头。即使到了今天,”他说——他从桌上拿起一枚火漆印章,翻过来,翻过去,又放下——“即使到了今天,每当看到金发、红脸膛的人……比如说,萨福克公爵……我都很想哭一场。”他顿了片刻,视线也停止不动。“所以,托马斯……一位教士难道只要是一起身,你就认为他是来喝你的血吗?”他再一次拿起印章,在手里转动着;他移开目光,开始玩起文字游戏。“主教会让你紧张吗?教区执事会让你惶恐吗?执事会让你不安吗?”
他说,“那个词怎么说?我不知道它的英文……estoc……”
也许英文中没有这个词:那种短刃刀,近身时可以插进别人的肋骨。红衣主教说,“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约二十年前。他吸取了教训,深深地吸取了教训。夜晚,寒冰,欧洲的宁静的心脏:一座树林,湖面在一片冬天的星辰下泛着银光;一个房间,炉火在闪烁,一个身影在墙上悄悄移动。他没有看到他的杀手,但看到他的影子在移动。
“不过……”红衣主教说。“我已经有四十年没有见到瑞威尔先生了。我想,他应该早就死了。你那位呢?”他迟疑着。“也早就死了吗?”
这是能够想到的最为巧妙的方式,来问别人是否杀了人。
“我想,下地狱了。如果大人愿意的话。”
沃尔西听到这里笑了;倒不是因为提到了地狱,而是因为证实了他的大致判断。“这么说,谁要是攻击年轻的克伦威尔,就直接下火坑了?”
“您如果见过他就知道了,大人。他太脏了,不能进炼狱。我们也听说,绵羊的血很有作用,可我怀疑能否将那家伙洗干净。”
“我很拥护一个完美无瑕的世界,”沃尔西说。他显出几分悲哀。“你好好地忏悔过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你好好地忏悔过吗?”
“红衣主教大人,我当时是军人。”
“军人也有希望上天堂。”
他抬头望着沃尔西的面孔。很难看出他相信什么。他说,“我们都是这样。”军人,乞丐,水手,国王。
“这么说,你年轻时是个恶棍,”红衣主教说,“这不算什么。”他沉思着。“那个攻击你的脏家伙……从事的其实不是圣职?”
他微微一笑。“我没有问。”
“这种记忆的小把戏啊……”红衣主教说,“托马斯,如果我要动手,我会尽量事先提醒你。这样我们就会合作得很好了。”
但红衣主教在打量他;他还是感到不解。这是他们刚刚共事不久的时候,而他的性格,经过红衣主教的调教,此时正处于逐渐进步的阶段;其实,也许是今天晚上才开始进步的?在随后的年月里,红衣主教总是说,“我经常想不明白,关于修道士的理想——尤其是对年轻人而言。比如说我的仆人克伦威尔——他年轻时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几乎整天都在斋戒、祈祷和研究那些教父(指初期教会的领袖。)。正是因为这样,他现在才这么野性。”
有时别人会说,是吗?——但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想起一个似乎特别谨慎的人;还有时会说,真的吗?你的仆人克伦威尔?于是红衣主教就会摇摇头,说,不过当然,我会尽力补救。如果他砸了别人的窗户,我们就马上把装玻璃的工人找来,出钱完事儿。至于那一个又一个被他糟蹋过的年轻女人……那些可怜的人啊,我就拿钱打发走她们……
但今天晚上,他又回到了正题;他的双手放在桌上,彼此交叉,仿佛想握住傍晚已逝的时光。“好了,托马斯,你刚才说要告诉我什么传闻。”
“根据丝绸商得到的订单,那些女人判断国王有了一位新——”他顿了顿,说,“大人,如果一位妓女刚好是一位骑士的女儿,那该怎么称呼她?”
“哦,”红衣主教只当这是一个问题,说,“当她的面,就称‘小姐’。在背后嘛——嗯,她叫什么?哪位骑士?”
他朝博林十分钟前所站的地方点点头。
红衣主教似乎大吃一惊。“你刚才干吗不说出来?”
“我怎么能提这个话题呢?”
红衣主教一时难住了。
“但不是那位刚进宫廷的博林小姐。不是哈里·珀西的女友。而是她姐姐。”
“我明白了。”红衣主教重新靠在椅背上。“当然了。”
玛丽·博林是一位和善、娇小的金发姑娘,据说在法国宫廷里很不检点,最近才回到国内的宫廷,逢人就表示友好:她妹妹则总是满脸不悦地跟在她的身后。
“当然了,我顺着陛下的目光观察过,”红衣主教说。他自顾自地点着头。“他们现在很密切吗?王后知道吗?还是你也说不清?”
他点点头。红衣主教叹了口气。“凯瑟琳是个圣人。不过,如果我是圣人,同时还是王后,也许我会觉得玛丽·博林不会危害到自己。礼物,对吧?你说不是太贵重?那么,我为她感到遗憾;她得趁着现在尽量抓住自己的机会。倒不是说我们的国王有太多的风流韵事,尽管人们的确说……他们说,陛下年轻的时候,那时还没有当国王,是博林的妻子帮他破了童子之身。”
“伊丽莎白·博林?”他很少大惊小怪。“这一位的母亲?”
“哪位都一样。也许国王在这方面缺乏想象力。我倒是从来都不信……如果我们是在另一边的话,你知道,”他朝多佛的方向指了指,“我们甚至会懒得记住那些女人。我的朋友弗朗索瓦国王——他们真的说,有一次,他缓缓走到一位头天晚上跟他共度良宵的女人面前,很正式地亲吻她的手,询问她的名字,并且说希望他们能成为更好的朋友。”他点着头,为这个精彩的故事而得意。“但玛丽不会惹麻烦的。她是个好对付的小美人。国王这样还不算太糟。”
“可她家里的人一定想从中得到什么。他们以前得到什么了?”
“给自己派上用场的机会。”沃尔西停住话头,写了一点儿什么。他能想象它的内容:如果好好地要求的话,博林能得到什么。红衣主教抬起头。“这么说,我跟托马斯爵士交谈时,本该——用什么词表达——更温和一些的?”
“我觉得,大人已经是友好至极了。瞧瞧他离开我们时的脸色。简直是一脸的轻松和满意。”
“托马斯,从现在开始,城里有任何传闻,”他摸了摸缎子衣服,“就马上来向我汇报。别管是怎么传出来的。让我来操心好了。而且我保证永远不会袭击你。真的。”
“我已经忘了。”
“我不相信。如果这些年来你一直记着那次教训,你就不会忘。”红衣主教靠到椅背上;沉思了一会儿。“起码她结婚了。”他指的是玛丽·博林。“所以,如果她有了孩子,他可以承认,也可以不承认,随他自己乐意。他让约翰·布朗特的女儿生了个儿子,他可不想要太多。”
王室的育儿室太大,对国王会是一种拖累。历史以及其他国家的例子表明,母亲们会争宠夺利,并使用各种手段让自己的孩子获得继承权。亨利所承认的那个儿子名叫亨利·菲茨罗伊;他是个面容俊秀、一头金发的孩子,长相酷似国王。他父亲封他为萨默塞特公爵和里奇蒙公爵;他还不到十岁,已经是英格兰的高等贵族了。
儿子相继夭折的凯瑟琳王后很有耐性地接受了这一切:也就是说,她忍受了下来。
离开红衣主教之后,他既痛苦又生气。当他回想起早年的自己——那个奄奄一息地躺在帕特尼的鹅卵石上的孩子——时,他对他不觉得同情,而只是隐隐有些不耐烦:他干吗不站起来?而对后来的自己——仍然动不动就打架,或者起码是经常出现在打架的地方——他则感到几分不屑,同时还有些不安。世界就是这样:黑暗中的刀子,眼睛余光里的动作,一连串最终捅进身体里的警告。他让红衣主教吃惊不小,这不是他的职责;他的职责,按照他这一次的说法,就是向红衣主教传递信息,帮他调整心情,理解他,附和他的笑话。错只错在他没有把握好时间。如果红衣主教没有行动太快;如果他不是太过焦急,因为不知道该怎样示意红衣主教对博林不要那么不由分说。他想,英格兰的问题就在于手势过于贫乏。我们应该确定一个手势,表示“打住,国王跟这个人的女儿有一腿。”他很奇怪意大利人没有发明这个手势。不过也许他们有了,只是他一直没能理解。
1529年,红衣主教大人刚被革职时,他会回想起那个夜晚。
他在伊舍;这是一个没有灯、没有火的晚上,那位伟人已经上了(可能很潮湿)的床,只有乔治·加文蒂斯来帮他提振心绪。他问乔治,哈里·珀西跟博林的女儿安妮后来怎么样了?
对这个故事,他听到的只是红衣主教冷冷的、很是不屑的说法。但乔治说,“我来告诉你怎么样了。好了,站起来,克伦威尔先生。”他站了起来。“往左移一点儿。好了,你想扮演谁?红衣主教大人,还是年轻的继承人?”
“哦,我明白了,是演戏吧?你当红衣主教。我觉得演不了。”
加文蒂斯调整了一下他的位置,将他从窗边稍稍挪开,窗外的夜幕和光秃秃的树是他们的观众。他的目光望向空中,仿佛在看着过去:影影绰绰的身形,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移动。“你能做出苦恼的样子吗?就像你在思考一段大逆不道的话,可又不敢说出来?不,不,不是那样。你年纪很轻,瘦瘦高高的,低着头,红着脸。”加文蒂斯叹了口气。“我想你一辈子都没有红过脸,克伦威尔先生。这样吧。”他把双手轻轻地放在他的上臂上。“我们交换一下角色。坐在这儿。你当红衣主教。”
他看到加文蒂斯马上变了一个人。乔治颤抖着,手足无措,只差没有哭出来;他变成了浑身哆嗦的哈里·珀西,一个恋爱中的年轻人。“我跟她为什么不般配呢?”他叫道,“尽管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姑娘——”
“单纯?”他说,“姑娘?”
乔治瞪着他。“红衣主教从来不会这么说!”
“当时不会,我相信。”
“现在我又是哈里·珀西了。‘尽管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姑娘,她父亲只是一位骑士,但她的家世不错——’”
“她是国王的什么表亲,对吧?”
“什么表亲?”加文蒂斯又一次停下自己的角色,显出一脸忿然。“红衣主教大人会把他们的身世摆在他的面前,全都由纹章官画得清清楚楚的。”
“那我该怎么办?”
“假装呀!听着:她的祖先并非一无是处,年轻的珀西争辩道。但是那孩子越争,红衣主教大人就越生气。那孩子说,我们已经订有婚约,几乎就是真正的婚姻了……”
“真的?我是说,他这么说了?”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几乎是真正的婚姻,”
“那红衣主教大人是什么反应?”
“他说,老天啊,孩子,你在跟我说些什么?如果你做出了这种不该做的事情,就该让国王知道了。我会派人去叫你父亲,我们会一起想办法消除你做的蠢事。”
“哈里·珀西怎么说?”
“没怎么说。他低着头。”
“我怀疑那姑娘是否在乎他。”
“不在乎。她只喜欢他的爵位。”
“我明白了。”
“后来,他父亲从北方回来了——你愿意当伯爵,还是那孩子?”
“孩子吧。我现在知道怎么做了。”
他跳了起来,假装后悔不迭。伯爵和红衣主教似乎在走廊里谈了很久;接着,他们喝了一杯酒。肯定是某种烈酒。加文蒂斯说,伯爵“嗵嗵嗵”地从走廊上过来,然后坐在一张仆役们常常坐在那儿待命的凳子上。他叫他的继承人站到他面前,当着仆人们的面狠狠地训了他一顿。
“‘先生,’加文蒂斯说,‘你一直都是妄自尊大,自以为是,眼高于顶,挥霍无度。’怎么样,这开场白不错吧?”
他说,“我喜欢你记得清清楚楚。你当时把它们都记下来了吗?还是你获得了某种许可?”
加文蒂斯露出狡黠之色。“谁的记忆力都不会超越你,”他说,“红衣主教大人问到什么账目时,你对那些数字总是张口就来。”
“没准我是编的。”
“哦,我不这么想,”加文蒂斯显得愕然,“你不可能长期这么干。”
“是一种记忆的方法。我在意大利学的。”
“在这个府上以及其他的地方,有人愿意出大本钱来了解你在意大利学到的一切。”
他点点头。他们当然愿意。“但是行了,我们说到哪儿了?你说,跟安妮·博林小姐几乎是结了婚的哈里·珀西站在他父亲面前,他父亲说——?”
“如果他继承了爵位,就会彻底毁了他高贵的家族——他将是最后一任诺森伯兰伯爵。不过‘赞美上帝’,他说,‘我还有别的儿子……’说完,他‘嗵嗵嗵’地走了。那孩子留在那儿痛哭。他全身心放在安妮小姐身上。但红衣主教让他娶了玛丽·塔尔波特,现在他们就像圣灰星期三(基督教西派教会的大斋节首日,因当日有以灰抹额以示忏悔的宗教仪式而得名。)的黎明一样痛苦。而安妮小姐则说——我们当时都哈哈大笑——她说,任何能让红衣主教大人感到不快的事,她都愿意去做。你能想象我们笑得多么厉害吗?一个面色苍白的小丫头,原谅我,一位骑士的女儿,居然威胁红衣主教大人!因为得不到一位伯爵,她的鼻子都气歪了!但是我们无法知道她会怎样步步高升。”
他笑了。
“那么告诉我,”加文蒂斯说,“我们哪儿做错了?我来告诉你。自始至终,我们都被误导了,不仅是红衣主教,年轻的哈里·珀西,他父亲,还有你和我——因为,当国王说,安妮小姐不能嫁给诺森伯兰时,我想,我想,国王就已经盯上她了,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一边与玛丽关系亲密,一边却想着她的妹妹安妮?”
“没错,没错!”
“我真是想不明白,”他说,“怎么能够这样,虽然所有的人都自以为了解国王的好恶,国王到头来却处处碰壁。”处处受到阻挠:感到愤怒和沮丧。他挑选了安妮小姐来让自己开心,当他抛开旧妻,迎进新人后,安妮小姐却拒绝跟他上床。她怎么能拒绝呢?谁也无从知道。
加文蒂斯显得情绪低落,因为他们没有继续演戏。“你肯定累了,”他说。
“不。我只是在思考。红衣主教大人怎么……”他想说“错过了机会”。但是这样说红衣主教未免显得不敬。他抬起头。“继续吧。后来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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