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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拉里·曼特尔《狼厅》连载七

(2010-10-25 14:0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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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出版社

译文好书

狼厅

全美书评人协会

布克奖

希拉里·曼特尔

连载

分类: 书摘连载

希拉里·曼特尔《狼厅》连载七

    伊舍:在老韦恩弗里特主教的城堡的影子下,红衣主教下了骡背。城堡之上,矗立着几座八边形的塔楼。城门建在一堵防御性的城墙里,城墙上面有一条人行走道;整个城堡乍看起来很坚固,但其实是由砖砌成,装饰有漂亮的菱形花纹。“你没法给它加固,”他说。加文蒂斯没有接话。“乔治,你该接着说,‘可绝对不会有这种需要的’。”

    自从建成汉普顿宫之后,红衣主教就一直没有使用过这里。他们已经提前送了信,但这儿是否有所准备呢?让大人舒服一点儿,他说,然后径直朝厨房走去。在汉普顿宫,厨房里有自来水,而在这儿,流个不停的只有厨师的鼻涕水。加文蒂斯没错。情况比他想象的其实还要糟。食物储藏室已经所剩无几,仅存的一点东西看上去好像保存不善并且遭人抢过。面粉长了象鼻虫。放糕点的地方有老鼠屎。马上就要到圣马丁节(每年的11月11日。)了,而他们甚至还没有想到腌制牛肉。厨具简直不堪目睹,汤锅也发了霉。有几个小男孩坐在炉子旁,给几个小钱的话,可以让他们干点儿洗洗擦擦的活儿;小孩子都喜欢新奇,对他们而言,做清洁似乎就是一件新奇的事情。

    他说,大人马上需要吃喝;他需要吃喝……我们也不知道是多长时间的事儿。这厨房得收拾妥当,好迎接眼前的冬天。他找到一个会写字的人,口授了自己的命令。他的目光盯在厨工的身上,一边勾着左手指布置着,你干这个,然后是这个,再然后是这个。而他的右手则在把鸡蛋打进一只盆里,每打一个,就发出一声熟练的脆响,粘乎乎的蛋白便从他的指缝间缓缓流出来,脱离了蛋黄。“这蛋放多久了?换一位供应商。我需要肉豆蔻。肉豆蔻?藏红花?(肉豆蔻和藏红花都可以用作食品调料。)”他们愣愣地望着他,仿佛他说的是希腊语。帕奇的尖叫声还在刺痛他的耳朵。他大步走回大厅,布满灰尘的天使在俯视着他。

    等他们侍候红衣主教睡上一张名不符实的床后,时间已经很晚了。他的管家去哪儿了?他的财务主管去哪儿了?此时此刻,他真的觉得自己与加文蒂斯是同生共死过的老战友。他跟加文蒂斯一起呆着没睡——倒不是说想睡的话还是有床——商量着需要些什么东西,才能让红衣主教过得相对舒适一些;他们需要盘子,除非大人准备用坑坑凹凹的锡器吃饭,还需要床单,桌布,柴火。他说,“我会叫些人来,把厨房清理一下。是意大利人。开始时会乱糟糟的,但三个星期之后厨房就可以用了。”

    三个星期?他想让那些孩子马上动手擦洗铜器。“我们弄得到柠檬吗?”他问这句话时,加文蒂斯正好说,“现在谁会是大法官呢?”

    他心里想,不知道下面会不会有耗子?加文蒂斯说,“会召回坎特伯雷主教大人吗?”

    召回他——在红衣主教把他从那个职位赶走十五年之后?“不会,沃兰太老了。”而且太顽固,太不会顺着国王的心意。“也不会是萨福克公爵——”因为在他看来,查尔斯·布兰顿跟骡子克里斯托弗一样蠢,尽管在打架闹事、追赶时髦和到处炫耀方面他更胜一筹。“不会是萨福克,因为诺福克公爵不会接受。”

    “反过来也一样。”加文蒂斯点点头。“滕斯托尔主教呢?”

    “不会。是托马斯·莫尔。”

    “但是,他是一般信徒和平民呀!而且他那么反对国王陛下的……”

    他点点头,是的,是的,会是莫尔。大家都知道,国王喜欢把自己的良心交给出价高的人。也许他希望有人不让他放纵自己。

    “如果国王给他这个职位……我看,作为一种姿态,他也许……托马斯·莫尔肯定不会接受吧?”

    “他会的。”

    “打个赌?”加文蒂斯说。

    他们讲好条件,握手为定。这使他们一时忘记了迫在眉睫的难题,即耗子,还有寒冷;以及如何将留在威斯敏斯特府里的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安顿到伊舍这个小得多的地方。红衣主教的属下,如果包括他的主要宅院,把上至神父和秘书、下至清洁工和洗衣工都算进去的话,共有大约六百人。他们知道有三百人会随后就到。“就目前情况来看,我们得遣散一些人,”加文蒂斯说,“可我们没有现钱可以发薪水。”

    “让他们不拿钱就走人,要我下地狱我都不相信,”他说,加文蒂斯说,“我想你反正要下地狱的。在说过那么一番关于圣骨的话之后。”

    两人四目相对,一同笑了起来。他们好歹弄到了值得一喝的酒;酒窖里满满的,加文蒂斯说,还算运气,因为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们都需要喝点酒。“你觉得诺里斯的话是什么意思?”乔治说,“国王怎么可能犹疑不定呢?红衣主教大人怎么可能被撤职,如果国王不想这样的话?国王怎么能屈服于我家大人的敌人呢?国王不是凌驾于各派敌人之上的主宰吗?”

    “你可以这么想。”

    “没准是因为她?肯定是的。他害怕她,你知道。她是个女巫。”

    他说,别说孩子气的话:乔治说,她真的是女巫:诺福克公爵说她是女巫,而他是她的舅舅,他应该知道。

    两点钟了,接着是三点;有时候,想到因为没有床而不必上床,反而觉得轻松。他不必想着要回家;现在无家可回。他宁愿躲在伊舍府邸的大厅一角,跟加文蒂斯一起喝酒,感到又冷又累,并且为将来忧心忡忡,也不愿想起他的家人以及他失去的一切。他说,“明天我会让我的职员从伦敦过来,一起看看我们家大人还有多少财产,估算起来会不太容易,因为他们拿走了所有的文件票据。他的债主们如果获悉发生的事情,不会要求他马上还债。不过法国国王发给他一笔津贴,如果我没忘记的话,总是会拖欠的……也许他愿意送一袋金币来,直到我们家大人重新获宠。至于你嘛——可以去抢劫。”

 

    随着第一缕曙光,当他让加文蒂斯骑上一匹精神抖擞的马时,加文蒂斯的脸颊和眼睛显得有些凹陷。“让别人帮帮忙。在这一带,几乎没有哪位先生不或多或少地欠红衣主教大人的情。”

    现在是十月下旬,太阳犹如一枚边缘缺损的硬币,刚刚出现在地平线上。“让他开心,”加文蒂斯说,“让他唠叨。让他谈论哈里·诺里斯说的那些话……”

    “你快走吧。如果看到焚烧圣劳伦斯(罗马教会中最负声誉的殉道者,于公元258年在罗马被处以火刑。)的煤,我们这儿倒是可以给它派上好用场。”

    “哦,别这么说,”加文蒂斯央求道。从昨天起,他经历了很多,所以可以拿圣徒殉道者开玩笑;但是他昨晚喝得太多,笑起来全身发痛。但是不笑也很难受。乔治垂着头,眼神非常迷惑,他身下的马抖动着。“怎么会到这一步呢?”他问,“红衣主教大人跪在泥地上。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藏红花。葡萄干。苹果。还有猫,弄几只猫来,又大又饿的猫。我不知道,乔治,猫是从哪儿来的呢?哦,等一等!你看我们能弄到鹌鹑吗?”

    如果能弄到鹌鹑,我们就可以把胸肉切碎,炖好了上桌。不管我们用这种方式能干什么,我们都会去干;这样,我们就会尽量避免我们家大人中毒。

 

1. 不列颠秘史

1521-1529年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远古时代,曾经有位希腊国王养育了三十三个女儿。每个女儿都起来造反,谋杀了自己的丈夫。她们宽宏的父亲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养出这样的叛逆,但是又不想杀死自己的亲骨肉,于是将她们流放,让她们乘坐没有舵的船只漂流。

    船里装有可以使用半年的物品。半年快结束时,海风和潮水将她们带到了已知大陆的岸边。她们登上一座迷雾笼罩的岛屿。由于岛屿没有名字,年龄最大的凶手用她自己的名字将它命名为阿尔比娜。

    上岸后,她们非常渴望男人的肉体。但是这里没有男人。岛上只是魔鬼的家园。

    三十三位公主与魔鬼交媾,生出了一群巨人,巨人接着又与自己的母亲交媾,生出了更多的同类。这些巨人散居到不列颠全岛的各地。没有神父,没有教堂,没有法律。也没有办法知道时间。

    统治了长达八个世纪之后,他们被特洛伊人布鲁图推翻。

    布鲁图是埃涅阿斯的曾孙,出生于意大利;他母亲在生他时难产而死,而他父亲则被他不慎用箭射死。他逃离出生地,在特洛伊成了一帮曾经身为奴隶的人的首领。他们一同乘船北上,变幻无常的海风和潮水将他们送到了阿尔比娜岛的岸边,就像三十三姐妹曾经被送到这里一样。上岛后,他们被迫与歌革玛各所率领的巨人作战。巨人战败,他们的首领被扔进海里。

    不管你怎么去看,事情都是起于杀戮。特洛伊人布鲁图与他的后人一直统治到罗马人的到来。在被称为路德城之前,伦敦被称为新特洛伊。而我们曾经是特洛伊人。

    有人说,都铎王朝超越了这段既血腥又混乱的历史:他们经由圣海伦娜之子康斯坦丁一系而成为布鲁图的后裔,而圣海伦娜是英国人。至高无上的不列颠国王亚瑟是康斯坦丁的孙子。他娶了三个女人,都叫吉尼维尔,他的坟墓在格拉斯顿伯里,不过你得明白,他并没有真的死去,而只是在等待着卷土重来。

    他神圣的后代,英格兰的亚瑟王子,出生于1486年,是第一任都铎国王亨利的长子。这位亚瑟娶了阿拉贡的公主凯瑟琳为妻,然后于十五岁时去世,葬于伍斯特大教堂。如果他现在还活着,他就会是英格兰国王,他的弟弟亨利就可能是坎特伯雷大主教,就不会(至少我们虔诚地希望不会)去追求一个红衣主教从来不曾听人说过她半句好话的女人:在公爵们闯进来抢劫他的几年前,他就应该留心这个女人;在他倒霉之前,他就应该理解这个女人的历史。

    在每一段历史下面,都有另一段历史。

 

    那个女人于1521年圣诞节出现在宫廷里,当时穿着一条黄裙子翩翩起舞。那年她——大概——二十岁左右吧。她是外交官托马斯·博林的女儿,从小在梅赫伦和布鲁塞尔的勃艮第宫廷长大,近些年是在巴黎,常常跟着克劳德王后的随从队伍在卢瓦尔河边的漂亮城堡间走动。现在她说的母语带着几分让人不易确定的口音,每当假装想不起英语时,她就在句子中夹上几个法语词。忏悔节时,她在宫廷的假面舞会上跳舞。女士们装扮成各种美德女神,而她则扮演了 “毅力”的角色。她的舞姿优美而轻快,脸上是开心的神色,挂着一种淡然、清高的笑容。过了不久,她身后就跟了一小群没什么名头的男人;还有一个却颇有名头。有传闻说她要嫁给诺森伯兰伯爵的继承人哈里·珀西。

    红衣主教召来了她的父亲。“托马斯·博林爵士,”他说,“跟你女儿谈谈,否则我自己去谈。我们把她从法国接回来,是为了嫁给巴特勒家族的继承人,与爱尔兰联姻。她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巴特勒家……”托马斯爵士开口道,红衣主教说,“怎么了?巴特勒家怎么了?如果这方面有任何问题,我会找巴特勒家解决。我想知道的是,是你让她这么做的吗?在角落里跟那个蠢小子偷偷摸摸?因为,托马斯爵士,让我把话说清楚:我不允许这样。国王不允许这样。必须到此为止。”

    “最近几个月我几乎都不在英格兰。大人可不能认为这里有我的一份。”

    “是吗?至于我可能怎么认为,你会感到吃惊的。你没有更好的借口吗?也就是说,你管不住自己的孩子?”

    托马斯爵士露出苦笑,并伸出双手。他正想说,如今的年轻人……可红衣主教拦住了他。红衣主教怀疑——而且说出了他的疑虑——那年轻女人对基尔肯尼堡及其非常有限的条件不甚满意,也不满于那有限的社交生活,到时候,每逢特殊的场合,她得在泥土路上一路颠簸着去柏林。

    “谁在那儿?”博林说,“在那个角落里?”

    红衣主教摆摆手。“只是我的一位法律顾问。”

    “让他出去。”

    红衣主教叹了口气。

    “他在记录这次谈话吗?”

    “你是吗,托马斯?”红衣主教叫道,“如果是的话,马上停下来。”

    全世界有一半的人都叫托马斯。后来,博林永远也不会弄清楚指的是否是他。

    “您瞧,大人,”他说,一边使出外交家的惯技,让声音抑扬顿挫:他很坦率,他是个通世故的人,而他的笑容则说,得了沃尔西,得了沃尔西,你也是个通世故的人。“他们还年轻。”他做了一个手势,旨在表明自己的坦率。“她吸引了那孩子的目光。这很自然。我已经跟她说过了。她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好的,”红衣主教说,“因为这与珀西家的地位不符。我是说,”他补充道,“在王朝的意义上不符。我所谈的不是一个人在温暖的晚上可能在干草堆里干的事情。”

    “那年轻人并没有接受。他们要他娶玛丽·塔尔波特,可是……”博林短促而没有顾忌地笑了一声,“他不愿意娶玛丽·塔尔波特。他相信自己能自由选择他的妻子。”

    “选择他的——!”红衣主教打断了他。“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一套。他不是什么农夫。过不了多久,他将要为我们守住北方,如果他不明白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的话,他要么必须学会,要么必须失去。与什鲁斯伯里的女儿已经定下的婚姻对他来说门当户对,它是我定下的,而且得到了国王的同意。我可以告诉你,对一个已经跟他女儿订婚的小子这样疯疯癫癫丢人现眼,什鲁斯伯里伯爵可不会太喜欢。”

    “问题是……”博林有意谨慎而巧妙地顿了一下。“我想,哈里·珀西跟我女儿,他们可能已经发展得快了一点。”

    “什么?你是说,我们谈的就是干草堆和温暖的夜晚吗?”

    他在黑暗中观察着;他觉得博林是他所见过的最冷酷、最圆滑的人。

    “从他们告诉我的情况来看,他们已经在证人面前发了誓。所以说,誓言怎么能收回呢?”

    红衣主教一拳砸在桌子上。“我来告诉你好了。我会把他父亲从边境召回来,如果那个浪子跟他父亲作对,他就会被彻底剥夺继承权。伯爵还有其他的儿子,他们更有出息。如果你不想让跟巴特勒家的婚姻取消,不想让你的宝贝女儿在苏塞克斯嫁不出去孤独终老并要你为她的后半辈子提供食宿,你就会再也不提什么誓言,或者证人——那些证人是谁呀?我知道一些证人,当我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从来不会露面。所以,再也不要让我听到这一套。誓言。证人。契约。我的老天!”

    博林仍然面带微笑。他是个沉着而身材修长的人;他身上每一块训练有素的肌肉都得做出努力,才能保持他脸上的笑容。

    沃尔西不留情面地说,“我没有问你,在这件事情上,你是否咨询过你们霍华德家亲戚的意见。我不想觉得,你是经过了他们的同意才使出了这一招。如果我听说诺福克公爵早就知情的话,我会很遗憾的:哦,甚至会非常遗憾。所以,不要让我听到,好吗?去让你的亲戚提些的建议。趁着巴特勒家还没有听到那些风言风语说她行为不检前赶紧把她嫁到爱尔兰去。倒不是说我会主动提起。但宫廷里的闲话的确很多。”

    托马斯爵士的双颊上有两团愤怒的红晕。他说,“讲完了吗,红衣主教大人?”

    “是的。走吧。”

    随着一阵黑色丝绸的拂动,博林转过身子。他眼里是气愤的泪水吗?灯光很暗,但是他,克伦威尔,视力很敏锐。“哦,等一等,托马斯爵士……”红衣主教说。他的声音传到房间的另一头,将他的受训对象拖了回去。“听着,托马斯爵士,别忘了你的祖先。我从内心里认为,珀西家是本国最高贵的家族之一。而你们家呢,尽管走了大运,娶到一位霍华德家的女儿,但博林家族早年是经商的,对吧?有个跟你同姓的人曾经当过伦敦市长,对不对?要不,就是我把你们跟另一个更高贵的博林家弄混了?”

    托马斯爵士的脸变得煞白;他面颊上的红晕已经无影无踪,他气得几乎要晕倒。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嘀咕了一句,“屠夫崽子”。而当他从职员——职员的一只结实的大手随意地放在桌子上——身旁经过时,又挖苦道,“屠夫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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