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金《亚特兰蒂斯之心》连载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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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们先是讨论棒球,然后是音乐(鲍比惊讶地发现,泰德不仅知道猫王,而且还喜欢他的歌),再然后是鲍比对九月份开学后七年级新学期的憧憬和担忧。所有这些话题都让人开心,但是,在每一个话题后面,鲍比感觉都有卑贱小人的埋伏。那些家伙像一个个看不清楚的黑影,游荡在泰德居住的三楼上。
鲍比正准备离开,泰德再一次提到刚才的话题。“有些事情你得时刻警惕,”他说,“迹象……表明我的老朋友开始在周围活动了。”
“有哪些迹象?”
“你在城里闲逛的时候,特别留意围墙、店铺橱窗、住家附近的电线杆,以及其他类似的地方,看看上面有没有张贴寻找丢失宠物的启示。比如:‘丢失一只灰色虎斑猫,黑耳朵,白嘴巴,尾巴弯曲。致电易洛魁交换台,转77661。’再比如:‘丢失一只小杂种狗,长耳短腿,名叫特里希,喜欢小孩子,我们呼唤她快些回家。致电易洛魁交换台,转70984或者,将她送到皮巴迪大街77号。’诸如此类的告示。”
“您在说些什么?天哪,您的意思是那些人专门捕杀别人的宠物吗?您认为……”
“我认为,启示上的那些宠物压根儿就不存在。”泰德说。他的声音透着疲倦和郁闷的情绪。“即使启示上附带着印刷低劣的照片,在我看来,大部分都是伪造的。我想,那些启示应该是一种联络方式,但我弄不清为什么那些张贴告示的人不去科勒尼快餐店找个位子坐下来,一边享受炖锅和土豆泥,一边交换信息呢?鲍比,你妈妈通常在哪里购物?”
“全能百货商店,紧挨着比德曼先生的房地产公司。”
“你跟她一起去吗?”
“有时去。”在他小的时候,每到星期五,他去那里等妈妈,从书报架上取下一份《电视节目导读》,边看边等。他喜欢星期五的下午,因为那是周末的开始,因为妈妈同意他推店里的小车,他总把那车当成赛车,他爱她。但是,这些事情他没有对泰德说。那已经过去很久了。该死,那时他才八岁。
“留意超市在收款台附近张贴的海报,”泰德说,“在那上面,你会发现一些手写的小纸条,通常用图钉上下颠倒订在海报栏里,关于车主出售二手汽车之类的信息,不要放过任何一张纸条。城里还有其他超市吗?”
“在火车站过街天桥下还有一家A&P超市,但我妈妈不在那里买东西。她说,那个卖肉的总喜欢向她抛媚眼。”
“你能同时也关注一下那里的海报栏吗?”
“可以。”
“行了,到此为止,足够了。现在——你知道孩子们在人行道上跳房子的时候通常在地上画一种图案吗?”
鲍比点点头。
“特别注意边上有星星或者月亮或者两者都有的方格子,通常是用不同颜色粉笔画的。还要注意挂在电话线上的风筝尾巴。不是风筝,而是风筝尾巴。还有……”
泰德停顿了片刻,眉头紧蹙,他在思考。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切斯特菲尔德,点燃了一支。此刻,鲍比一点儿也不害怕了,他非常肯定,而且,他认为自己的判断很有道理:你知道,他疯了,他完全疯了。
没错,你怎么会怀疑自己的判断呢?他希望,泰德之所以这样,不仅仅因为他头脑不正常,更多的是因为谨慎过度造成的。因为,如果妈妈听见泰德说的这些内容,她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允许鲍比走近他。实际上,她会派人去找那些手持捕蝶网的人……或者,干脆让老比德曼来帮她的忙。
“鲍比,知道中央广场的那口大钟吗?”
“知道,怎么啦?”
“它可能会报错时间,或者,它不在整点的时候敲响。同时,你还要留意报纸上关于教堂遭遇轻微破坏活动的报道。虽然我的那些朋友不喜欢教堂,但是,他们从来不会做太过分的事情;他们喜欢保持一种——请原谅我使用的双关语——卑贱的姿态或者说是低调的姿态。还有其他表明他们在此地活动的迹象,但是,我不想往你脑子里灌太多内容。就我个人而言,我坚信,那些海报都是些准确无误的信号。”
“‘如果你发现金格尔,请送她回家。’”
“完全正确。”
“鲍比?”妈妈的声音,接着是她脚上那双居家便鞋踏在楼梯上的声音。“鲍比,你在上面吗?”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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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比和泰德偷偷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在餐桌边坐好,仿佛他们不只是在谈论疯狂的事情,而是在准备付诸于行动。
她一定会看出我们在密谋什么事情,鲍比有些担心,全都写在我脸上了。
“别担心,”泰德对他说,“没关系。你害怕的是她那份高高在上的威严,那是一个母亲的威严。”
鲍比不解地看着他,你能看透我的心思吗?你能猜出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吗?
此刻,母亲已经快到三楼的平台了,即使泰德想做出回答,也来不及了。鲍比扭头看泰德的脸,什么表情也没有。鲍比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门开着,母亲来到门口,眼睛在泰德和鲍比之间穿梭,她在试图做出判断。“嘿,你真的在这里啊,”她说,“天哪,鲍比,你难道没有听见我叫你吗?”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你就已经上来了,妈妈。”
她鼻子哼了一声,脸上显出一个浅浅的,没有任何明确意义的笑容——典型的社交表情。她的眼睛在他俩之间来来回回地转悠,试图找出什么破绽,找出她不喜欢的东西,或者,某个不该有的举动。“我没有听见你从外面回来。”
“你在睡觉。”
“加菲尔德太太,你好吗?”泰德问道。
“很好,”她的眼珠子还在骨碌碌地乱转。鲍比实在不知道妈妈想找什么,但是,他自己脸上那种做贼心虚的表情肯定已经没有了。假如被母亲发现,他早就该知道了。这一点,他可以肯定。
“想来一瓶汽水吗?”泰德问道,“我这儿有根汁汽水,不多了,但是冷藏的。”
“那太好了,”丽兹回答说,“谢谢。”她径直走进门来,坐在鲍比身边,心不在焉地拍着他的腿,看着泰德打开那台小冰箱的门,取出汽水。“楼上还好,还不算热,布拉提根先生,但我可以断定,再过一个月,就非常热了。你得给自己准备一台电风扇。”
“这个主意不错,”泰德把汽水倒进一只干净的玻璃杯里,然后将杯子举起来,透过光亮,等待泡沫消退。在鲍比眼里,他像电视广告里的科学家,那些人潜心研究X品牌,Y品牌,研究罗雷一种治疗胃酸的药品。是怎样吞噬超出自己重量五十七倍的胃酸,令人吃惊的数字,但却是真的。
“我不需要太多,这些够了,”她说,有一丁点儿不耐烦。泰德把杯子递给她,她举起玻璃杯,“干了,”她喝了一大口,扮了个鬼脸,仿佛杯子里装的不是汽水,而是黑麦。然后,她越过杯口,看着泰德。泰德在椅子上坐下,弹了弹烟灰,随即把香烟又塞进嘴角。
“你们俩非常友好啊,”她说,“坐在餐桌旁,喝着汽水——我看,很温馨啊!你们俩今天在谈些什么?”
“布 劳提根先生送给我的那本书,”鲍比回答说。他的声音很自然,很镇定,感觉背后没有任何秘密。“《蝇王》,我不知道结局是悲剧还是喜剧,所以,我上来问问。”
“是吗?他怎么说?”
“他说,两种可能都有。他要我自己思考。”
丽兹哈哈大笑,没有丝毫幽默。“我读推理作品,布拉提根先生,目的是帮助我的现实生活。但是,当然了,我还没有退休。”
“还早呢,”泰德说,“很显然,你正处在黄金时期。”
她瞪了他一眼,意思是:拍马屁是没有用的。鲍比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我还给鲍比找了一个小小的差事,”泰德告诉她说,“他已经同意接受了……当然,需要你的准许。”
听到“差事”一词儿,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听到“准许”一词儿,她的眉头又舒展开来。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鲍比满头的红发。这个举动有点儿反常,鲍比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不论说什么,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泰德。鲍比意识到,妈妈不仅不信任他,而且她永远也不会信任他。“你说的是怎样的差事啊?”
“他想让我——”
“嘘,”她说,眼睛还是越过杯口,盯着泰德。
“我想让他读报纸给我听,可能在下午吧。”说罢,泰德开始解释他的眼睛如何如何不如从前,报纸上的小字他读起来是如何如何困难。尽管如此,他希望了解时事新闻——加菲尔德太太,这是个非常有趣的年代,你不这样认为吗?——还想了解某些专栏的内容,比如,斯图尔特·艾尔索普和沃尔特·温切尔的专栏。当然,温切尔喜欢胡说八道,但是,很有意思,加菲尔德太太,你同意我说的吗?
鲍比听着,越来越紧张,虽然,从母亲的表情和坐姿——甚至从她喝汽水的方式——判断,她相信泰德的话。他说的这些一半是事实,但是,如果泰德的目光突然茫然,怎么办?目光茫然,满口胡言,喋喋不休地谈论身穿黄色风衣的卑贱小人,还有挂在电话线上的风筝尾巴,一直盯着天空看,怎么办?
然而,他的担心纯属多余。泰德最后说,虽然道奇队去了洛杉矶,但他还是想了解他们的表现,尤其是毛里·威尔斯。他说话的时候,让人感觉到他是一个决心说出实情的人,哪怕实情有些灰色,也在所不惜。鲍比心想,他实在太英明了。
“我想,这没什么不好的,”他的妈妈说(鲍比感觉她有些不情愿这样说)。“实际上,这应该是一件极好的事情。我也希望能够有这样的工作机会。”
“加菲尔德太太,我敢说,你的工作非常出色。”
她脸上再次现出那种“拍马屁是没有用的”表情。“如果你让他替你完成报纸上的填词游戏,那你得额外付费。”说着,她站起身。鲍比虽然不明白母亲话里的意思,但却感到非常震惊,因为他感受到一种残忍,像插进棉花糖里的一片玻璃,仿佛母亲想要取笑的不仅仅是泰德日渐衰弱的视力,同时还有他的智力;仿佛母亲不喜欢泰德对鲍比友好,因此想用言语伤害他。鲍比一方面感觉羞愧,因为自己欺骗了她,另一方面感觉恐惧,因为她最终会察觉一切,但是眼下,他非常高兴……几乎可以说,高兴死了。她活该被骗。“填词游戏他很在行,我的鲍比。”
泰德微微一笑,说:“这我相信。”
“鲍比,下楼去,布拉提根先生该休息了。”
“可是——”
“鲍比,听你母亲的,我刚好想躺下歇一会儿,我有些头疼。你喜欢《蝇王》,我很开心。如果没问题,你明天就可以开始工作了,就从周日报的专题栏目开始。我要提醒你,这可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啊!”
“行。”
妈妈已经走到门外的楼梯口,鲍比跟在后面。她转过身,眼睛越过鲍比的头顶,对泰德说,“为什么不到大门口去读报纸呢?”她说,“户外的空气对你们俩都有好处,比呆在这个小房间里强多了。而且,如果我碰巧在客厅的话,我也可以一起听啊。”
鲍比认为,在他们两个大人之间传递着某种信息。准确地说,不是心灵感应……在某种意义上,是心照不宣,一种大人之间常常使用的无聊把戏。
“好主意,”泰德说,“门口是个好地方。鲍比,再见,加菲尔德太太,再见。”
回见,泰德,鲍比差点儿脱口而出,幸好在最后一刻改成了“回头见,布劳提根先生”。他朝楼梯走去,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浑身冒汗,感觉自己刚刚侥幸逃脱了一场意外的事故。
她的母亲没有挪动步子,“布拉提根先生,你退休多长时间了?请别介意我的好奇。”
鲍比原本差不多已经相信,母亲不是故意说错泰德的名字,现在,他完全推翻了自己的决定,她就是故意的,没错,她是故意的。
“三年了,”他把手中的烟蒂掐灭在宽边的锡制烟缸里,随即又点燃了另一支。
“照这么说,你今年……六十八岁?”
“准确地说,六十六岁。”他还是那么温和、坦诚,但鲍比感觉泰德其实对这类问题根本不感兴趣。“两年前,我得到退休的批准,工资待遇不变。主要是身体的缘故。”
妈妈,别问他究竟是什么问题,鲍比在心里无声地抗议,你敢!
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向他打听他过去在哈特福德是做什么工作的。
“会计,我在货币监理署又称财政部金融局。做事儿。”
“鲍比和我猜测你是从事教育工作的。会计!听起来是一种很重要的工作啊!”
泰德笑了。鲍比心想,这工作肯定很可怕。“二十年里,我用坏了三台计算器。加菲尔德太太,如果这就是你说的重要,想想看,的确如此啊——我的确很重要。阿佩内克·斯威尼舒展自己的双膝;打字员不经思索地把一张唱片放在留声机上。”
“你在说什么?”
“这是我自己特有的说法,意思是:多年从事一份似乎毫无意义的工作。”
“假如你有个孩子,你得供他吃,供他住,教育他,那么,这份工作就变得很有意义了。”她的下巴颏微微抬起,眼睛瞪着泰德,含义是:如果你想跟我争论,放马过来。换句话说,不管什么人敢向她挑战,她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让鲍比放心的是,泰德根本不想跟她争执,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我想,你是对的,加菲尔德太太,完全正确。”
她的下巴颏没有立刻松懈,意思是,她愿意给他更多的时间考虑,考虑是否愿意改变主意。当她发现泰德已经决定退让,她笑了,这是胜利的微笑。鲍比爱她,但是,刹那间,他又感觉自己讨厌她,不想再看她的脸,不想再听她的声音,不想再忍受她的固执己见。
“布拉提根先生,谢谢你的汽水,味道很不错。”说罢,她拉着儿子下楼去了。当他俩走到二楼平台的时候,她松开他的手,一个人走在前面。
晚饭的时候,鲍比以为他们还要继续讨论自己的新工作,但是没有。他母亲似乎对他没什么兴趣,眼神也很冷漠。吃完一个肉卷,他还想再吃一个,但说了两遍母亲才听见。晚些时候,他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话铃响了,母亲一跃而起,抓过听筒。她的动作迅速,很像《奥兹和哈里特》里的瑞奇·尼尔森。她听着,说了句什么,然后回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
“是谁的电话?”鲍比问。
“打错了。”丽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