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裕辅《不去会死》书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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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三个人告诉我,要在我生日那天抵达目的地——非洲南端的城市开普敦。
“不用勉强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他们的心意还是让我非常高兴。
自从和他们一起展开这段不可思议的旅程,旅行的步调就变得极端缓慢。几个人一起骑车,难免因为自行车故障或身体状况不佳互相拖累,不过更大的理由,应该是我们常常偷懒玩耍了起来吧!
只要有个人发现路上有只变色龙,行程就会马上中断,四个人不约而同手拿着棒子逼近。就连在野外就地解决时来了一只推粪金龟,滚起自己刚制造出来的粪便,也会耽搁出发的时刻。在荒野中看到一座村子,发现酒吧时,大家立刻弃械投降被吸拉过去痛饮冰凉的啤酒,然后就不想继续骑下去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啊!
从哈拉雷到开普敦,约莫两个月就能抵达,但和他们一起上路已经将近四个月了。
如果以在我的生日那天抵达开普敦为目标,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只顾玩乐,行程也会变得很辛苦。其实我也半信半疑,大家真能这么刻苦吗?意外的是,他们三人真的开始认真赶路了。
大概是太勉强了,包括我在内,每个人都相当疲惫,尤其浅野似乎身体不太舒服。我对脸色黯淡的他说:
“好了,算了吧!在哪个地方过生日,还不都一样?”
浅野却坚持不肯同意我的话。
“我没事的!没问题!走吧!”
表情明明已经精疲力竭了,他还是露出笑容这么说,真是个男子汉啊。
有一天。
刚骑在我前头,后面是浅野和淳。一看浅野的神色,他似乎相当难受,我打算让领先他一步的淳在路上继续照应他。
平常因为大家的步调都不一样,一上路就各自散开,休息时才会合。可是来到治安不佳的非洲南部,就得特别留意最后方的人是不是落单了。通常还没完全适应的淳会落后,而我或浅野会陪着他,刚则不会多想,我行我素地骑着车。
不知不觉淳已经骑在我身边,回头一看,只有浅野一个人落后了。
他说:
“裕辅哥,你能不能陪浅野先生骑一段呢?”
“······啊,好啊。”
然后他就超越我骑走了。
——为什么你自己不陪他呢?
他的态度让我有点生气,最照顾你的人不就是浅野吗?我放慢速度往后一看,浅野低着头,似乎很难受地踩着车,这副模样让人看了实在很难放心。
浅野这家伙满会照顾人。淳加入我们的自行车军团后,他就像对自己的亲弟弟一样疼爱他;改装自行车的时候,也是浅野天天照料他;他骑车落后了,浅野也陪在他身边好几次。曾几何时,淳却和刚混在一起,聊些比较合得来的音乐或女人这些话题。老实说,现在就是这样,他丢下疲弱的浅野不管,往前骑到刚那边去了。浅野看着他逐渐离去的背影,心里又会作何感想呢?
接下来休息的时候,我按捺不住,把淳叫过来对他说: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照顾浅野呢?”
他低下头,嗫嚅着:
“我在想······我对浅野先生来说像是小老弟一样,要是变成我来照顾他,他一定会拒绝吧,所以我才会以为还是裕辅哥去比较好······”
原来淳也有他的想法。自己的浅薄让我觉得很羞耻。下次上路的时候,淳就自己跑去陪浅野了。
这条笔直的上坡路漫长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更糟的是,迎面吹着强劲的逆风,只能垂着头,一路死命地踩着车。提前好一阵子出发的刚在遥远的前方推着车,我背后应该是浅野和淳,但是已经没有回头确认他们有没有跟上的余裕了。
过了片刻,回头一望,我差点失声叫出来,远远的后头隐约可以看到淳的身影,可是浅野却不见踪影。我连忙停下自行车,拿出望远镜——果然还是找不到他。下坡路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远方隐没在逼人的热浪中,就像冒出一股蒸汽似的,模模糊糊地什么都看不清楚。
透过望远镜往淳的方向一看,他看着地上,辛苦地踩着自行车,然后他抬起头,注意到我停下车了,想起什么似地跟着回过头。
接下来的那一幕,让我顿时怔住了。他放弃刚才还拚命骑上来的路程,从原路折返,又下山去了,一点也不在意要再忍受一次骑上坡路的辛苦······
他的背影慢慢地变小,无声地摇晃着,终于渐渐融入远方的热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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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着大家的努力,终于在我的生日那天顺利抵达开普敦,真是可喜可贺。路上擦身而过的白人冷眼看着我们举手握拳,唱着皇后合唱团的《We are the Champions》骑进市区。
那天晚上我们吃寿司打牙祭。开普敦正是日本鲔鱼船停靠港口,有不少日本料理店。在非洲大陆的海角吃着寿司,还是不可思议。
在市区休养三天后,我们朝目的地好望角迈进。从开普敦出发,大约有七十公里路程。
道路顺着蔚蓝的大海一路延伸,有数不清的豪华白色别墅建在左手边的山腰上,相比之下,在踏进开普敦市区前看到的广大黑人贫民区,真有天壤之别。虽然种族隔离政策早在一九九一年就宣告废止了,南非人的生活还是很难有翻天覆地的变化,白人过着富裕的日子,而黑人还是得忍受贫穷,这样的结构和昔日并无不同。
印象中,非洲越往南,白人就越多,城市也渐渐带有欧洲风味。看到沿岸林立的这些别墅,黑色非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路穿越那么多贫穷的褐色国家,最后看到的却是这样的风景,真是让人感慨万千。屈指一算,来到非洲也已经一年又三个月了。
那天,我们就在距离好望角二十公里的地方扎营,大家一起痛快地喝酒、唱歌、谈笑,一直到天亮。
隔天大家睡到中午过去才慢吞吞地收拾帐篷,带着宿醉启程了。
通往好望角的最后二十公里是保护区,沿路都是覆盖着绿树的大自然宝库,在海岸沿线的草原上可以看到鸵鸟。大海加上鸵鸟,还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色啊。
好望角的路碑竖立在海边。我是第一个到的,如同抵达美洲大陆的目标乌斯怀亚时,这一刻我只觉得茫然,没有任何感动,就像只是确认了自己已经抵达目的地这个事实。另外,这里并非我最后的终点,这大概是另一个我兴奋不起来的理由。接下来我还要搭机飞到伦敦,横贯欧亚大陆的旅程还等着我呢。
接着浅野也到了,我想他大概是把自行车靠在路碑上,然后快步往这边走过来,叫着“辅哥”对我伸出手,我也跟着伸手和他啪地击掌,然后用力互握。在夕阳映照下,他的笑脸闪闪发光。
——到了!这一刻,我才有这样的感觉。
刚和淳也到了,大家一个接一个击掌、握手、拥抱着,然后放声大笑。没想到大家的情绪会
这么昂扬。原来如此,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了!我受到感染,也兴奋起来,一起大笑着。因为刚这个严肃的家伙竟然泪水盈眶,害我也跟着眼睛一热。
我还要继续自己的旅程,但对他们来说,旅途就在此划上休止符了。
大家一起合照,闹了一会,坐在岸边眺望着大海。在西斜的阳光照耀下,海上舞动着一片白色的光点,只能听见沉静的波涛声。
“那么,就在这里开唱吧。”
刚拿出吉他,开始唱起由我作词、他作曲,Hypocrites乐团的告别之作:《我们的时间》
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滚滚热浪中
我低下头
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爬上这条长长的坡道
不断前进
喝着水
不断前进
现在
回到开普敦的路上,我边看着夕阳沉落大海,一边骑车。一群鸵鸟跑到路上来,被领先的刚吓了一大跳,又慌慌张张地往前跑。他大叫一声:“等我啊!”也跟着加速追上去。
看到在夕阳余晖下追逐鸵鸟的他,我们不约而同放声大笑。此情此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感伤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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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总是这么说:“只要喝过非洲的水,就会再回到这里来”。
现在,我的非洲之旅已经结束了,这句话让我深有同感。这片大地的确有股强烈的魅力,没有办法用言语简单表达,是某种非常美好的东西吧。
抵达终点好望角之后,离动身飞往伦敦还有好几天,我留在开普敦,想多呼吸一些非洲的空气。我在市区漫步着,虽然是个宛如欧洲的漂亮城市,还是到处洋溢着“非洲的气息”。
在购物中心前面有黑人小孩在卖艺,一个人敲打着大鼓,七个女孩配合节拍跳着舞。她们身上都穿著同样的粉红色衣服,一眼就看得出是手工缝制,看起来实在惹人怜爱。
跳的舞实在谈不上好,她们还是努力地,而且非常快乐地跳着。她们充满生命力地舞动四肢,笑容灿烂,我良久注视着,就像是欣赏某种炫目的表演,不知不觉,眼泪也快掉下来了。
一个女孩拿出箱子,走到四周的观众身边,我把身上所有的铜板都丢了进去。
之后,我逛着路上的露天纪念品店。走着走着,听到老板们以史瓦希利语交谈,我吓了一跳,忍不住用史瓦希利语问:“你从哪里来?”
这是非洲中部的语言,南部这一带说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
身材高壮的大叔说:“马拉维啊。”
我一回答:“我去过马拉维旅行哦。”周遭其他摆摊的人异口同声地问:“你去过马拉维那
个地方玩?“,对我露出亲切的笑容。
“咦?你们每个人都是从马拉维来的吗?”
“是啊!”
原来大家都是出外打工赚钱。
“我最喜欢马拉维了。”一这么说,他们露出更亲近的笑容,围着我喧闹起来。
一个老伯接着说:“我是赞比亚人。”我又兴奋起来,说道:“我去过那里哦!我也最喜欢
赞比亚了!“每个人都哈哈大笑,我才发现自己有点轻浮,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了。
和大家聊了一会,我向他们挥手道别。走着走着,泪水忍不住又掉下来,一想到非洲的旅程就这么结束,实在寂寞得受不了。旅行了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这样。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在非洲旅行时,我特别容易掉眼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这片大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感动罢了。
他们就像是相知相惜的好朋友般对我露出笑脸。孩子就是一副孩子该有的模样,光着脚,在大地上奋力奔跑着。热带草原就如大海般壮阔,风一吹过,整片草原像活过来般摇曳着。漫步在这片草原上的长颈鹿有种崇高的美感。
一切都洋溢着某种独特的透明感,为什么我会掉泪?不就是因为感受到“乡愁”吗?遥远的故乡,全人类的故乡······
为这一切流下眼泪的我,说不定也稍微变得透明澄澈了吧?等到有一天,我又回到原来的生活,在自己身上再也找不到任何透明澄澈的地方,我想我还会回到非洲吧。
告别开普敦之后,淳说他还要在非洲旅行一阵子,浅野要去南美洲,刚则要飞到比利时去。其中,要搭机到伦敦的我是第一个出发上路的。因为班机是凌晨五点半起飞,大家彻夜喝酒,唱着歌,然后三个人送我到机场,在大厅又唱起那首《我们的时间》,变成交织着欢笑和泪水的送别。到最后一刻,大家还是这么青春洋溢,我想,果然是拜非洲所赐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