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宠和幻灭
转自10.05.22 深圳晶报 文：张旋

　　《窄门》　　

（法）纪德 著

桂裕芳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２０１０年４月版

   纪德的小说绝不为“粗心”的读者而写，特别是下面常被放在一起的三本：《窄门》、《背德者》和《田园交响曲》。阅读这三本小说，如果我们抛开其主题上的相似之处，还可以发现一个写作方式上的共同点，那就是都用一种“特殊的”第一人称来叙述，这种特殊的“第一人称”与人们所常见到的那种“第一人称”有所不同。

  通常情况下用第一人称来写的小说，这个叙事者不仅要承担完全说真话的义务，而且还要对所述之事具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尽管他拥有的只是一个非全知的视角）。但是，上述这两点恰恰是纪德要弃置的。

  在这三本小说中，叙事者“我”不仅在叙事时一再掩饰自己的意图，而且在必要的时候还尽量撒谎，这可不是一般的掩饰和撒谎，而是一种有目的的、蓄意的掩饰和撒谎，是尽量用沉默来说出不能说出口的真相，或者用不停的说话来保持不得不进行下去的沉默。

  《背德者》中的“背德者”掩藏自己的同性之爱，《窄门》中的热罗姆则掩藏自己忠贞爱情中的情欲（或者还有更深层次的肉欲），而《田园交响曲》中的牧师尽量掩藏自己的不伦之恋。注意，这里是一本正经地向读者掩藏，而不仅是对故事里的角色掩藏！

  这三本小说里，《背德者》最有趣味，《田园交响曲》最让人惊异，而《窄门》则最让人心寒。因为《背德者》中的同性之爱虽然为世俗道德所不容，仍然可以为人理解；《田园交响曲》中的不伦之恋虽然很卑劣，仍然能够为人所同情；而《窄门》中的那被压抑的情欲所造成的美好生活的幻灭则让人难以接受。下面单说《窄门》。

   生于1869年的纪德，活了82岁，被人称为“20世纪的歌德”（同样很长寿哦，原因可能也与下述有关）。据他的传记作者说，他一生所受到的影响大部分来自于歌德和王尔德。当然，王尔德也受歌德的影响。而歌德又受到谁的影响呢？是斯宾诺莎！歌德一生都读斯宾诺莎，歌德在他的自传《诗与真》里谈论斯宾诺莎时，说出下面这句发人深醒的话：

  “我们的肉体和社交的生活、风俗、习惯、世故人情、哲学、宗教乃到偶然发生的事，一切都要求我们要节制自己，许多我们本性所具有的东西，我们不应向外部扩展，我们需要从外部拿来以补足我们本性的东西又难得获取，但那些对我们来说陌生和无用的事物又纷至沓来。我们辛苦得到的才能、天资在我们还没有对它们了然的时候又被别人所剥夺，致使我们——先是部分的，后是全部的——抛弃自己的本性。”

  《窄门》中这个“纯洁”的爱情故事的主角阿丽莎，就是因为宗教的原因而泯灭了自己的本性，一心向往“神宠” 的幸福，以致把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奉献给了孤独。对她来讲，人世最大的幸福就是“神宠”，而要得到这种神宠就必须从“窄门”中穿过。而这“窄门之窄”窄到无法容忍两个人同时穿越。

  爱情之于她，只是一个人牵着另一个人的手，累了互相勉励，困了相互持守，与自己的爱人顺次而行的旅途。在这个旅途中，她只能像歌德所说，把自己本性所具有的东西（情欲和肉欲的）尽量压制，而对外部得到的真知尽力驱除，只是以那些无用的学识成见（宗教小册子）来填充自己的头脑，终至无法让自己的爱情再前进分毫，不得不在死前那个深深的孤独中遭遇人世中最大的痛苦——幻灭！而这个幻灭就是纪德在《窄门》中所要表现的主题。从这里可以看出他所受到歌德的影响，那就是要让人按自己的本性而生活，从自己的内心出发寻找智慧和快乐，不让自己的人生为外部的那些成见所欺侮。

  从自己的内心寻找智慧，遵从自己的本性善待快乐，其实也是斯宾诺莎伦理学的本质，也是他提出 “自因”这个著名概念的基础。如果我们再仔细地考察一下，这种思想在卢梭和托尔斯泰的思想中都有其影子，甚至在尼采的“强力意志”中也隐隐地呈现。而且也只有这个，才能使那种“最坚定的乐观主义”和“最无畏的悲观主义”在穹顶处结合，带给人最幸福的伦理学。

  最后再指出来一点，《窄门》中的幻灭其实是双重的，一个是阿丽莎对神宠的幻灭，一个是热罗姆对爱情的幻灭。这个双重的幻灭就像是复调音乐中的赋格主题一样在本书中不断追随、密接和应，最终交汇在一起，所形成的结局真是让人百感交集。纪德在写小说的时候非常喜欢借鉴音乐的创作技巧，书中的情节有许多“呼应和对答”之处，而且据他自己说他那本《伪币制造者》就是模仿巴赫的《赋格的艺术》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