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盖奇逐渐长大了,上了小学,在七岁参加露营时,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游泳天分。这次露营证明盖奇足以应付与父母长达一个月的分离,没有明显的心理不适,这个惊喜让克利德夫妇多少有些郁闷。十岁时他已经可以离家在外到雷蒙德的阿加万童子军营度过了整个夏天,十一岁时他参加了四营地马拉松式游泳比赛,并获得了三项荣誉,其中两项是最高荣誉,获得了两条蓝绶带,一条红绶带,以此结束了夏季活动。他长得很高,但仍是那个可爱贴心、对眼前世界非常好奇的盖奇……在他的天地里,没有苦涩衰败的事物。
盖奇在高中是一名优秀学生,还是一所浸礼教教区学校的游泳队成员,那是他当初为了其良好的游泳设备而执意加入的。十七岁时,他宣布了自己改变信仰成为天主教徒的决定,瑞琪儿对此心烦意乱,路易斯却不太惊讶。瑞琪儿坚信这是盖奇正在交往的小女友搞的鬼(瑞琪儿的原话:“如果那个拿着圣克里斯托夫像章的小荡妇没对他胡说八道的话,路易斯,我就吃了你的内裤。”),她甚至好像看见了即将而至的盖奇的婚姻,大学计划和奥林匹克梦想的破灭,以及盖奇四十岁时家里已有九到十个小基督徒满屋乱跑。到那时(这些仍然是瑞琪儿的猜测)他一定是个挺着啤酒肚,抽着雪茄烟的卡车司机,天天念叨着“上帝啊”“圣母玛利亚”奔向衰老。
不过路易斯认为他儿子改变信仰的动机是很单纯的,盖奇成为天主教徒后(盖奇受洗礼的那天,路易斯寄了一张很是歹毒的明信片给老岳父,上面写着:
也许你很快就有一个信耶稣的外孙了。你的异族女婿,路易斯。),也没有跟那个高中时候交往的可爱女孩(绝非荡妇)结婚。
盖奇进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深造,作为美国国家游泳队队员参加了奥运会。在路易斯跑过卡车十六年后的一个下午,那个下午漫长、耀眼,却又极其令人骄傲,路易斯和瑞琪儿——瑞琪儿已经得用染发剂遮盖自己满头灰白色的头发——坐在电视机前观看他们的儿子为美国队夺得了一枚金牌。当美国国家广播公司的摄像机推近,对盖奇进行特写摄像时,他们看到盖奇顺滑的头发背梳着,脸上还滴着水珠,国歌声中,他睁大眼睛,目光平静地盯着缓缓升起的国旗,脖子上挂着绶带,金牌抵在他胸前光滑的肌肤上。路易斯和瑞琪儿都激动地哭了。
“我想这胜过一切,”他转身拥抱着妻子,声音沙哑。瑞琪儿却带着渐浓的恐惧看着他,就在他的眼前慢慢地变得面容苍老,像是经受了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痛苦生活的摧残。国歌声也小了下去,路易斯回头再看电视时,发现画面里是另一个男孩,一个满头鬈发,脸上挂着发亮水珠的黑人。
这胜过一切。
他的帽子。
他的帽子里……
……噢,上帝,他的帽子里满是鲜血。
路易斯七点钟醒来时,外面下着雨,散射出阴冷的、了无生气的光线。他怀里紧紧地抱着自己的枕头,他的头和心都在怦怦直跳,疼痛一阵阵涌来而后渐渐消失,涌来又渐渐消失。他打了个嗝,一股酸水冒上来,像过了期的啤酒。胃里很难受。他昨晚一直在哭,枕头都让泪水浸湿了,像是梦境中为一首伤感的乡村歌曲心碎不已。他想,即使在梦里,自己冥冥中也了解真相,还为此哭了。
他起了床,心脏剧烈地撞击着他的胸口,神志也因宿醉支离破碎。他趔趄着走进厕所,勉强撑到抽水马桶前,吐出一大堆昨晚喝的啤酒。
他跪在地板上,闭着眼睛吐个没完,直到感觉自己真能站起来了,才站了起来,摸到拉杆冲了马桶。他走到镜子前想看看自己的眼睛充血有多严重,但玻璃上罩着一块布。他想起来了,因为无法承受任何以往的回忆,瑞琪儿把家中所有的镜子都用布盖上了。昨晚进屋前,她把鞋也脱了。
没有什么奥林匹克游泳比赛,路易斯走回自己的床边坐下,木然地想着。嘴和喉咙里全是啤酒的酸臭味,他向自己发誓以后再也不喝啤酒了(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没有什么奥林匹克游泳比赛,没有大学里的3.0的学分,没有什么天主教小女友或改变信仰,没有阿加万童子军营,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孩子被碾烂的运动鞋,外翻的连体裤,儿子那健壮可爱的小身体,几乎快被撕成了碎片。他的帽子里满是鲜血。
此刻,坐在床上带着宿醉,窗外的雨飘到路易斯身旁的窗户上,留下一道道缓缓流淌的水印,悲痛溢满了他的全身,如同炼狱中一个悲伤的老妇人。路易斯在这种痛苦中丢盔卸甲,失去了所有的男子汉气概,他手捂着脸,身体在床上前后颤抖着,放声大哭。他边哭边想,要是再有一次机会能让儿子活下来,让他做什么都行,做什么都行。
41
盖奇是在那天下午两点钟下葬的。那时雨已经停了,头上天空中还飘浮着几片散云。大部分去墓地的人都拿着殡仪员为他们提供的黑伞。
在瑞琪儿的要求下,主持下葬前简短仪式的、不带任何宗派倾向的葬礼主持人读了一段《马太福音》中的安魂词:“让我替孩子受苦。”路易斯站在坟墓的一端,对面是他的岳父。戈尔德曼看了路易斯一眼,又垂下了眼帘。今天他没有再打仗的意思了。戈尔德曼的眼袋大得像个邮包,黑色丝绸无檐小帽外是一圈花白的头发,如同微风中七零八碎的蛛网。灰黑间杂的胡须轻拂着他的面颊,老头儿比任何时候都像个酒鬼,让路易斯觉得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路易斯尽力想使自己同情他,却怎么也同情不起来。
装着盖奇的白色小棺材放置在墓穴的两个铬合金滑槽里,插销看上去已经修好了。墓穴边缘铺着阿斯特罗人造草皮,绿得刺眼,营造出一种诡异的欢快景象,上面搁着几个花篮。路易斯的目光穿过葬礼主持人的肩膀,看到一座小山,上面布满了坟墓和家庭的悲欢离合,其中有一座带着圆形拱门的罗马式墓碑,上面镌刻着“菲浦斯”的名字。在那道拱门上空,路易斯看到一个黄色的泛着银光的东西,他陷入了沉思。直到主持人说“让我们低头默哀,祈祷片刻”,路易斯还在看,几分钟后他明白了。这是装载机,一部停在哀悼者们看不到的小山上的装载机。待葬礼结束之后,奥芝就会把烟头摁在他恐怖的工作靴的鞋跟上,扔进他带来的那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容器里(葬礼上,挖墓人一旦被发现把烟头扔在墓穴里,一般都难逃被解雇的下场——这很不好,因为墓地太多的主顾正是死于肺癌),跳进去发动引擎,永远地切断了盖奇与阳光的接触……或者至少要到复活的那一天。
噢,复活……就是这个词
(你知道你应该把这个该死的词踢出你脑袋的)。
当葬礼主持人说到“阿门”的时候,路易斯拉着瑞琪儿的手臂示意她离开。瑞琪儿小声地反对着——她想再多呆一会儿,求你了,路易斯——但路易斯的态度很坚决。他们走近汽车,路易斯看到葬礼主持人正在从悼念人群的手中收走雨伞,伞柄上刻着殡仪馆的名称,然后递给一个助手。那助手把伞都放到了一个看上去颇为离奇的伞架上,那伞架立在带露珠的草皮上。路易斯右手拉着妻子,左手拉着女儿戴着白手套的小手,艾琳穿着她参加诺尔玛葬礼时的那套衣服。
路易斯把她们送上了车后,乍得走了过来。他看上去也一夜没睡。
“路易斯,你还好吧?”
路易斯点点头。
乍得弯腰向车里问:“瑞琪儿,你怎么样?”
瑞琪儿小声说:“我没事,乍得。”
乍得轻轻地拍了一下瑞琪儿的肩膀,然后看着艾琳:“你怎么样,小宝贝?”
“我挺好的。”艾琳说完像大鲨鱼一样张大嘴巴笑了一下,好像要向乍得显示自己有多好,但是这种笑容让人觉得可怕。
“你拿着的是什么画啊?”
有一刻路易斯想,女儿会抓紧它,不让乍得看,但艾琳害羞地把照片递给了乍得,看上去很痛苦。乍得用他的大手接了过去。那大手粗糙笨拙,好像只适合处理大型道路设备上的传送带,或是铁道线上疾驰而过的火车的车钩——但正是这双大手,像一位未曾多加准备的魔法师……或是外科大夫,灵巧地拔出了盖奇脖子上的蜜蜂的刺。
乍得说:“噢,这很不错啊。你用雪橇拉着他,我打赌他喜欢那样,是吧,小宝贝?”
艾琳开始抽泣,点了点头。
瑞琪儿刚要开口,路易斯用力握住了她的胳膊,仿佛在说,先别说话。
艾琳哭着说:“我过去总拉着他玩。他总是大声笑个不停,等到我们回去的时候,妈妈就会给我们准备好热可可,然后说:‘把你们的靴子都收起来。’
盖奇就会脱下靴子,尖叫:‘靴子!靴子!’声音可大了,大得人耳朵疼。妈妈,你还记得吗?”
瑞琪儿点了点头。
乍得把照片还给艾琳说:“嗯,我确信那真是段好时光,好吧。艾琳,可他现在死了,你可以把他保存在你的记忆里。”
艾琳擦干泪水说:“克兰道尔先生,我会的,我爱盖奇。”
“我知道你爱他,宝贝。”乍得俯下身子,伸头亲了一下艾琳,直起身来,目光严厉地扫过路易斯和瑞琪儿。瑞琪儿看到了他的眼神,有些迷惑,心里还有些不快、不理解。但路易斯很清楚,那眼神是在说:
你们为她做了什么?你们的儿子死了,可你们的女儿还活着。你们为她做了什么?
路易斯把目光移到别处,他现在还不能为女儿做些什么。她得自己应对痛苦,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盖奇。
42
晚上天又阴了,随后刮起了一阵强劲的西风。路易斯穿上夹克,拉上拉链,从墙上的挂衣钉上取下车钥匙。
瑞琪儿问:“路易斯,你要去哪儿?”话里带着毫无兴趣的语气。晚饭后她又开始哭了,只是小声抽泣,但却止不住。路易斯强迫她吃了一片安定,她手里拿着报纸开始做字谜游戏。艾琳在另一间屋子里安静地看着《草原小屋》电视剧,腿上搁着盖奇的相片。
“我想吃点比萨。”
“你晚饭没吃饱吗?”
“我那会儿不饿。”这是真话,不过随后路易斯又加了句谎话:“我现在有点饿了。”
那天下午三点到六点,他们在拉德洛镇的家里操办了盖奇葬礼的最后一个仪式:
宴会。史蒂夫·马斯特顿和他妻子带了牛肉通心粉焙盘,查尔顿带了蛋奶火腿蛋糕;她告诉瑞琪儿说:“这个蛋糕没吃完的话可以放起来,能放很长时间,热起来很容易。”住在路北的丹尼克夫妇带了烤火腿。戈尔德曼夫妇也来了——他们俩谁也不跟路易斯说话,离他远远的,路易斯也不觉得遗憾——带来了各种冷切肉和奶酪。乍得也带来了奶酪——一大块他最喜欢的那种奶酪,切达牌的。丹得丽芝夫妇带的是翅果酸橙派。哈都拿了些苹果。以食物来寄托哀思的仪式显然超越了宗派差异。
这是一个葬礼宴会,虽然很静,但气氛并不消沉,放着一些酒,比一般晚宴上少得多。几杯啤酒过后(就在昨晚路易斯还发誓说他再也不会碰这东西了,可在这空气阴冷的下午,昨晚好像已是不可思议的很久以前的事了),路易斯想讲几个他的舅舅卡尔给他讲过的一些葬礼趣闻——比如西西里岛的葬礼上未婚女子会扯下一点逝者的裹尸布,睡觉时放在枕头下,相信这会给她们的爱情带来好运;爱尔兰人的葬礼有时办得跟婚礼一样,还会把死人的脚趾绑在一起,这源于古凯尔特人认为这样可以防止死人的幽灵到处乱走。卡尔舅舅说鉴于早年的太平间管理员都是爱尔兰人,现在纽约开始在死人的大脚趾上绑上“送到时已死”的标签,就是古凯尔特人那种迷信思想的现代演绎。路易斯看了看众人,觉得这些故事还是不说为好。
瑞琪儿只哭了一次,她的妈妈多莉就在她身边安慰着她。瑞琪儿紧紧抱住母亲,靠在她的肩上放肆地哭泣着。她不可能靠在路易斯身上这么大哭,或许她认为他们俩对盖奇的死都有责任,又或许路易斯整天沉浸在他的臆想世界里,根本不会纵容她的悲伤。不管是何种原因,瑞琪儿现在转向了她妈妈寻求安慰,而多莉也正在与女儿一起哭泣,戈尔德曼先生站在她们身后,手搭在女儿的肩膀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胜利神色看着房间对面的路易斯。
艾琳手里捧着一个银盘在屋里来回穿梭着,银盘上面盛着插着牙签的酥皮卷,她的胳膊下紧紧地夹着盖奇的照片。
人们安慰着路易斯,他向他们点头致谢,但他的目光很迷惘,神情有点冷漠,人们都以为他还在想着过去,想着那场事故,想着以后没有儿子的生活;没有人(甚至连乍得也没有)想到他在思考挖开墓穴的方法……当然,仅仅是纯技术层面的。他没有打算去实施,想这件事是目前保持他大脑运转的唯一方法。
好像他没有打算去实施。
路易斯把车停在奥灵顿街角商店门口,进去买了两打六听装的冰镇啤酒,然后打电话给拿波里比萨饼店要了一个牛肉辣肠加蘑菇的比萨。
店里的伙计问:“先生,请问您的姓名是?”
伟大的恐怖的奥芝。这是路易斯心里的声音。
路易斯说:“路·克利德。”
“好的,路,我们现在很忙,做好的话可能要四十五分钟……您看行吗?”
“没问题。”路易斯说完挂了电话,回到思域车上,转动钥匙发动汽车,突然想到班戈地区有近二十家比萨店,他却选了离悦目墓地最近的一家,而盖奇就葬在悦目墓地。他不安地想,噢,怎么回事?对了,拿波里店的比萨做得很好,他们从来不用冷冻面团。人们可以在那儿看着揉面师傅在现场把面团抛起来,又稳稳地接住,对此盖奇总是咯咯大笑……
他斩断了自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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