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9
“在那时——我是说,在大战时——火车还在奥灵顿停车呢,比尔·拜特曼从殡仪馆租了一辆车,到火车站把儿子迪米的尸体从货运火车搬到外面的灵车上,棺材是由四个铁路工人搬过去的,我是其中之一。火车上随行的有一位军人,是阵亡战士登记处的——那是战时部队中的殡仪处,路易斯——但是他根本就没有下火车。他坐在一个货车车厢里,那个车厢里还有十二具棺材。
“我们把迪米放进一辆殡仪馆的凯迪拉克——在那个时代听到这种被叫做‘加速的四轮车’的东西也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因为在过去,人们主要关注的是要在尸体腐烂之前赶快让他们入土为安。比尔·拜特曼站在灵车边,面无表情,有种……我不知道……有点欲哭无泪,我想你会说。他哭着,但是没有流泪。那天是胡伊·伽博开的火车,他说那个军人实际上是一个人来的。胡伊说他们是从普雷斯克岛一路载着这些棺材开往莱穆斯通的,那个军人和那些棺材都是在普雷斯克岛上的车,一路南下开往各个车站。
“那个军人走近胡伊,从自己的制服衬衫中取出第五瓶黑麦威士忌,用这种轻柔的、拉长语调的美国南部口音说:‘噢,工程师先生,你今天驾驶了一列神秘的火车,你知道吗?’
“胡伊摇了摇头。
“‘噢,是的。至少在南方阿拉巴马州他们就是这么叫出殡的火车的。’胡伊说那家伙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名单,半眯着眼睛看着说,‘我们今天一开始在霍尔顿停了一下,卸下两个棺材;然后我又在帕萨达姆凯格卸下一个;两个到班戈;一具到德里;一个到拉德洛镇;等等。我觉得自己像个郁闷的送牛奶的人似的。你要来一口威士忌吗?’
“噢,胡伊婉言拒绝喝威士忌,理由是班戈和阿鲁斯图克对火车司机开车喝酒颇有微词,但是阵亡战士登记处的那个军人不限制胡伊喝酒,就像胡伊不相信那个家伙已经醉了的事实一样。胡伊说,他们甚至要为此握手了。
“于是,他们继续开车前行,每隔个两三站就卸下几具用国旗盖着的棺材。一共有十八具或二十具吧。胡伊说火车一路开向波士顿,在每个停下来的车站都有流着泪或者嚎啕大哭的阵亡战士的亲属,除了拉德洛镇……在拉德洛镇,他看到了比尔·拜特曼,他说,比尔·拜特曼看上去好像内心已经死了,只不过在等着自己的灵魂出窍呢。胡伊下火车之前,他说他叫醒了那位军人,然后他们两个大喝了一顿——十五或者二十瓶——胡伊喝得酩酊大醉,以前从来没有这么醉过,后来他去找了个妓女,嫖妓可是他一辈子都没有做过的事情,醒来时发现一堆阴虱,又大又令人恶心,使得他忍不住直发抖。他说,如果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神秘的火车的话,那他以后再也不想开毫不神秘的火车了。
“迪米的尸体被运到了佛恩街上的格林斯潘殡仪之家——过去这个殡仪馆就在现在是新富兰克林洗衣店对面的地方——两天后迪米带着各种军队里的荣誉被埋在了悦目墓地。
“噢,路易斯,我忘了跟你说,比尔的太太在生第二个孩子时就和那个孩子一起死了,到迪米死时,她已去世十年了。这跟后来发生的事有很大关系。要是他们还有个孩子,比尔会好过些。你说是吗?还有个孩子会让老比尔觉得还有别人也在痛苦,需要帮助一起度过难关,这样他就能好受些。我想是这样的,你就比他幸运——你还有一个孩子,我是说,你还有妻子和另一个孩子,她们都还好好活着呢。
“按比尔从部队接到的负责他儿子所在那个排的陆军中尉来的信上说,迪米是在冲锋时倒在机关枪子弹下的。他在1943年7月15日死于去罗马的路上。死后得到了银星勋章。两天后被船运回美国,19日到达莱穆斯通,20日尸体被装载到胡伊·伽博驾驶的神秘的火车上。大多数牺牲在欧洲的美国兵都被埋葬在了欧洲,但是所有被那列火车运回美国的军人都是非同凡响的——迪米是在冲向一个机关枪隐匿处时倒下牺牲的,因此他在死后被授予了银星勋章。
“迪米安葬于——别拦着不让我说这个,不过我想是7月22日下葬的。但是迪米下葬后的四天或者五天后,那时的拉德洛镇的女邮递员玛基·沃什伯恩说在路上又看到了迪米,迪米当时正沿着路向约克郡的代养马房走去。她吓得差点没把车开到路边去。你能理解为什么。她回到邮局,把皮革邮包和没送发完的邮件向乔治·安德森的办公桌上一扔,告诉乔治她要回家,回家上床好好安静一下。
“乔治问:‘玛基,你生病了吗?你脸色苍白得像海鸥的翅膀啊。’
“玛基说:‘我看到了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可怕的事。不过我不想告诉你。我也不会告诉布莱恩,或是我妈妈,或任何人。等我死了去了天堂要是耶稣让我告诉他的话,也许我会告诉他。但我不相信这事。’
然后她就走了。
“大家都知道迪米已经死了,前一周班戈市的《每日新闻》和埃尔斯沃思的《美国人》上都登了哀悼他的照片和生平事迹。镇里一半的人都去参加了他的葬礼。但是玛基却在这儿又看见了他,看见他在路上走着——踉跄地走在路上,最后她还是把这事告诉了老乔治·安德森——只不过这是二十年后了,那时她快死了,乔治跟我说她好像想把她见到的一切告诉什么人,乔治说好像这事在玛基的头脑里一直吞噬着她似的,你知道。
“玛基说,她看到迪米脸色苍白,穿着一条旧斜纹棉布裤和一件褪了色的法兰绒猎用衬衫,但那天温度很高,就是在阴凉的地方也一定有华氏九十度了。玛基说迪米的头发直立着,‘眼睛像面包圈上的葡萄干。乔治,我那天见到了一个幽灵,就是它吓坏我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见到这种东西,但它就在那儿。’
“噢,事情传得很快。很快其他人也看到了迪米。有斯特拉顿小姐——哦,我们叫她小姐,但是那时没有人知道她是单身一人,还是离了婚,还是被丈夫抛弃了什么的。她在皮德森路和汉考克路两条路交界处的边上有一所两居室的小房子,她有许多爵士乐唱片,有时她愿意给大家举办一个聚会什么的,要是有点钱就可以那么做,这也不太难。噢,她是在自己家的门廊里见到迪米的,她说迪米走到路边停下来了。
“她说迪米就站在那儿,两手悬在身体两侧。头向前倾着,就像一个拳击手准备好了要进行拳击一样。她说她站在门廊里,吓得心怦怦乱跳,人都动不了了。她说后来迪米转过身,她就像看着醉汉做向后转一样,一条腿伸出去后,另一只脚才转,差点摔倒。她说迪米直视着她,她手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手里拿的篮子落在地上,篮子里洗好的衣服全掉了出来,又都弄脏了。
“路易斯,她说他的眼睛……她说他的眼睛看上去死气沉沉、模糊不清,像两块鹅卵石。但是迪米看见她了……他咧开嘴巴……她说迪米跟她说话了,问她还有那些唱片吗,因为他想和她一起跳摇摆舞,也许就在那天晚上也行。斯特拉顿小姐赶快走回屋里了,她几乎一周没敢再出门,不过一周后事情已经结束了。
“许多人都见过迪米·拜特曼,他们中许多人现在已经死了——斯特拉顿小姐就是其中一个,而其他一些人也相继去世,不过还有几个老家伙比如我还活着,如果你问对了的话……他们也会给你讲这事的。
“我们看见他,我跟你说,在皮德森路上来回走动。在离他爸爸住的一英里以东和一英里以西的这块地方,来来回回地走,整天来来回回的。当然大家也都知道,他还整夜地来回走动,总是衬衫也不塞进去,脸色苍白,头发像长钉一般直立着,有时裤子拉链也不拉上,他脸上的表情……他脸上的表情……”
乍得停下来点了支烟,然后抖灭火柴,透过飘浮的蓝色烟雾看着路易斯,虽然故事听起来,当然,几乎太不平常了,但乍得的眼睛里没一点说谎的神色。
“你知道,人们在电影和小说里——我不知道是否是真的——描述过海地的僵尸。在电影里这些僵尸蹒跚而行,死气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向前看着,行动又慢又蠢。迪米·拜特曼就像这种样子,路易斯,他就像电影里的僵尸,但他不是。还有些别的事。他的眼神里面有种隐藏着的东西,有时你能看出来,但有时又看不出。路易斯,他眼神里有种隐藏的东西。
我认为我不想把它称作思考,我真不知道该叫什么。
“是一种偷偷摸摸的东西,这是一个方面。就像他告诉斯特拉顿小姐他想和她跳摇摆舞一样,路易斯,迪米身上有种怪东西,但是我认为不是思考,而且我想它也没有——也许根本没有——与迪米·拜特曼有多大关系。这种东西更像……像从什么地方发出的无线电信号似的。你看着他会想:‘要是他摸我一下的话,我准会大声尖叫起来的。’
就像这种感觉。
“迪米就这样白天黑夜地在公路上来来回回地走。有一天我下班后回家——噢,我想说一定是7月30日左右——看到乔治·安德森、汉尼鲍尔·本森和阿兰·普林顿三个人在我家的后门廊里坐着喝冰镇的茶呢。乔治是邮政局长,汉尼鲍尔是我们的第二个市镇管理委员会成员,而阿兰是消防队长。诺尔玛也坐在那儿,但一句话也没说。”
“乔治正用手按摩着他那断了半截的右腿,那腿是在铁路上工作时断的,这条断腿常常在那种闷热潮湿的天气中让他烦恼,但是,那天他在我们家,很痛苦或者不痛苦。
“他对我说:‘这事有些过分了。邮局的一个女邮递员不愿意在皮德森路上送邮件了——这是一件事。另外,这也开始引起政府对逃兵的调查了。’
“我问他:‘你说引起政府对逃兵的调查是什么意思啊?’
“汉尼鲍尔说国防部给他打了个电话,一个叫金斯曼的陆军上尉,他的工作是从普通的、陈旧的、愚蠢的行为中调查出蓄意的危害。汉尼鲍尔说:‘有四五个人写匿名信给他们国防部,反映这件稀奇古怪的事。金斯曼对此事有点儿担心,因为要是一个人写了一封信的话他们会认为是开玩笑,一笑置之;要是一个人写了一系列的信来反映的话,金斯曼说他们会通知在德里巴莱克斯的州警察局,告诉他们可能有个精神变态的人对住在拉德洛镇的比尔家深恶痛绝。但这些信是不同的人写的,他说这可以从信的笔迹上看出来。有的有署名,有的没有署名,而这些人都在反映相同的一件怪事——要是迪米·拜特曼死了的话,现在又怎么可能在皮德森路上来来回回地走呢,就像一具活尸一样带着一副面无表情的脸孔。’
“‘这个金斯曼说要是此事不能平息的话,他就派人来查看或者亲自来查看,’汉尼鲍尔最后总结说,‘他们想知道迪米是否真的死了,或是开小差了,或是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们不希望他们的部队记录乱七八糟的,也想弄清楚若棺材里埋的不是迪米,那又是谁。’
“噢,路易斯,你可以想象出这事有多乱,我们坐在那儿边喝冰茶边谈论这事,几乎用了一个小时。诺尔玛问我们想吃些三明治不,但没人想吃。
“我们就此事谈论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决定必须一起去比尔家一趟。我永远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就算让我活两辈子也忘不了,那天天气非常热,比地狱的中心还要热,太阳隐在云彩后就要下山了。我们谁也不想去比尔家,但我们必须去,诺尔玛比我们几个中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一点,她找了个借口把我叫到屋里说:‘你别让他们犹豫不决再往后拖这事了。乍得,你们得去解决一下这事。这事太让人讨厌了。’”
乍得平静地打量着路易斯。
“路易斯,她就是这么说的,用她的话说,这事令人讨厌。她还俯在我耳边小声对我说:‘乍得,要是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你就快跑。别管别人,他们得自己小心些。你记住我的话,要是发生什么事,你就赶紧跑。’
“我们开着汉尼鲍尔·本森的车——那个混蛋总能得到他想要的一等优待券,我不知道他怎么弄的。没有人多说什么,四个人都明显地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路易斯,我们都吓坏了,害怕到了极点。不过有一个人真说了一句话,是阿兰。他对乔治说:‘比尔一定去过15号公路北边的那片林子,我敢打赌。’
没有人回答,不过我记得乔治点了点头。
“啊,我们到了比尔家,阿兰敲的门,但没人来开门,于是我们就绕到他家的后院,他父子俩都在呢。比尔弯腰坐着,面前放着一罐啤酒,迪米在院子后面,抬头盯着即将落山的血红色的太阳,脸上被夕阳洒上了一层橘黄色,像被谴责又活了似的。而比尔……看起来就像在他自高自大了七年之后,被魔鬼抓去了一样。衣服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我想他可能瘦了四十磅。他眼睛深陷,像在山洞里的两个小野兽……左边嘴角不停地抽筋,发出嘀嘀的声音。”
乍得停下来,好像在考虑什么,然后令人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路易斯,他看上去糟透了。
“迪米回身看了我们一下,然后张开嘴笑了。看到他张嘴就会让人想尖叫了。后来他又转过身去看落日。比尔说:‘我没听见你们敲门啊。’
当然,他在睁眼说瞎话,因为阿兰敲门声很大,足以弄醒……弄醒一个聋子了。
“没人想要说什么似的,于是我先开口了,我说:‘比尔,我听说你儿子战死在意大利了。’
“比尔直视着我说:‘那是个错误。’
“我问:‘是吗?’
“比尔说:‘你没看见他就站在那儿呢?’
“阿兰问他:‘那你认为前些天你埋在悦目墓地棺材中的那个人是谁呢?’
“比尔说:‘要是我知道是谁就好了。我也不在乎是谁。’比尔站起身想拿支烟,却把烟全碰到后面门厅的地上了,想捡起来时又弄断了两三支。
“汉尼鲍尔说:‘也许我们得掘开墓地检查是否里边埋的是另一个人,而不是迪米。你知道的,不是吗?比尔,我接到该死的国防部的一个电话,他们想要了解一下是否以迪米的名义埋的是另一个母亲的儿子。’
“比尔大声说:‘噢,里边埋的到底是什么?这与我无关,不是吗?我找回了我儿子,迪米有一天回家来了。他被炸弹震昏了,或是发生了别的事,他现在是有点怪,但他会恢复过来的。’
“我突然对比尔生起气来,我说:‘比尔,咱们别说这个,要是国防部派人来挖墓,他们会发现棺材里空无一物,除非你把你儿子带出去时往里面装满了石头。我想你没装。我知道怎么回事,汉尼鲍尔、乔治、阿兰知道怎么回事,这儿所有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你自己也知道怎么回事。你去了那片林子,比尔,你给自己和这个镇子惹下了大麻烦。’
“比尔说:‘我说,你们这帮家伙走吧,我不用给你们做什么解释,或是对你们说我自己有道理什么的,或者什么都不用说。我收到电报时,感到对生活一下子绝望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对生活的绝望,就像尿湿了裤子一样。啊,我又得到了儿子。他们没权利抢走我的儿子,他才十七岁。他是他妈妈留给我的所有的一切,这合法极了。所以去他的部队,去他的国防部,去他的美国,也去他妈的你们吧。我又得到了他,他会恢复过来的。这就是我想要说的。现在你们都走吧,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接着,他的嘴里又发出那种嘀嘀的声音,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大滴大滴的汗水,那时我看出他疯了,我也会疯的,和那个……那个东西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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