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马奇《坏种》连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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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这些熟悉的场景,潘马克夫人返身开始收拾客厅。因丈夫工作缘故,全家人来到了这座小城,他们婚后一直在外租住公寓,这次本想要一幢完全属于自己的屋子;理想中的住所一时间难以找到,他们只好又搬进公寓,决定有空再去研究如何改善。
公寓所在的大屋共有三层,深具厚重的维多利亚式雅致感觉。屋子由红砖砌就,塔楼、凸肚窗、尖顶、装饰性的喷水孔,一样平衡一样,一样配合一样,把建筑师的癫狂显现得淋漓尽致。屋子坐落于纯自然的小山丘上,与街道有段距离,前后是灌木丛,侧面是保养良好的草坪。屋子还在筹建的时候,屋后的空地就被买了下来,留给有朝一日住在公寓里的孩子,当作他们的游乐场;现在,这片空地已经变成了红砖高墙背后的私家公园。吸引潘马克家住进这里的原因,与其说是那宽敞、不经济的公寓本身,还不如说是这片游乐场。
门铃恰在此刻响起,克丽丝汀前去应门。来者是楼上的莫妮卡·布瑞德洛夫太太,她愉快地大声说,“怕你在这么重要的早上睡过头。本以为我弟弟艾默瑞也能同行,可他还睡得死死的呢。天底下没什么力量能让他八点前起床,不过,他还是勉强睁开眼睛,告诉我车子就停在门口,今天上午可以拿去开。所以呢,如果你没有意见的话,就让我开车送你和罗妲去学校吧。省得你费事,把自己的车从车库里弄出来。”接着,她转向小女孩,微微伸长脖颈,继续说道,“亲爱的,我有两样礼物给你。头一样是艾默瑞的,莱茵石装饰的黑眼镜,他要我告诉你,它能不让太阳晃了你可爱的棕眼睛。”
孩子走向布瑞德洛夫太太,动作飞快,克丽丝汀很熟悉女孩脸上的表情,她给它起名叫“罗妲式的贪婪神情”。她顺从地站在那儿,听任布瑞德洛夫太太调整眼镜角度,然后转过身,端详着镜中的自己。莫妮卡退后两步,兴奋地一拍手,叫声中充满了喜悦,“看呐,这迷人的电影明星,她是谁哟!难不成真是罗妲·潘马克小姑娘?就住在我那幢楼的底层,和她让人愉快的父母一起!这可爱之至、精致迷人的小生灵,难道就是罗妲·潘马克?谁不全心全意爱她、羡慕她!”
她顿了顿,借此加强效果,她把声音压低一个音阶,继续说下去。“现在嘛,是第二件好东西了,这是我送的。”她从钱包中取出一枚金心,一根雕琢精美的金属链条与之相连。布瑞德洛夫太太向小女孩解释,这纪念品盒是她自己八岁时得到的,在珠宝匣子里躺了好些年,专门为了今天准备。盒子原本是生日礼物,一面镶嵌了一块石榴石,莫妮卡出生于一月,那是她的诞生石。按照她的想法,她该把纪念品盒拿给珠宝匠,取下石榴石,换上绿松石——罗妲的诞生石。她还打算将小盒子清理干净,修好链条;扣钩看似牢靠,其实不然,考虑到布瑞德洛夫太太已经做了它五十年的主人,这事情实在不稀奇。
“两块石头我能都要吗?”罗妲问。“石榴石也给我,好吗?”
克丽丝汀笑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罗妲!罗妲!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可是,这话却逗得布瑞德洛夫太太爆发出欢快、歇斯底里的雷鸣般笑声。“当然可以啦!哎,当然可以,我最最亲爱的!”她自顾自坐下,不停嘴地说下去。“能遇见这样有灵气的小姑娘,真是太让人开心了。哎,这纪念品盒是托马斯·赖特福德叔叔送我的,那时候我只懂得站在客厅里,一个字也说不出,两手光顾着绞格子裙了,浑身颤抖得不成体统,又是紧张,又是焦虑。”
小女孩走到她身旁,伸开双臂,搂住布瑞德洛夫太太的脖子,带了极大的热忱亲吻对方,仿佛把全部的精神都投注在了这一吻中。她轻声笑着,拿面颊去蹭布瑞德洛夫太太的脸,布瑞德洛夫太太欢喜得不知所措。“莫妮卡阿姨,”她的声音既甜美,又羞怯,慢慢吐出对方的名字,心神好像是不肯放这几个字离开。“哦,莫妮卡阿姨。”
克丽丝汀转身进了餐厅。她半是觉得好笑,半是隐隐不安:罗妲是个多么好的戏子啊。她很清楚应该如何对待他人,才能为自己带来最大的益处。
回到客厅,布瑞德洛夫太太正在检查女孩的衣着。“打扮成这个样子,更适合去喝上流社会的下午茶,而不是到海滩参加野餐会,”她开心地说。“我知道时间不怎么来得及了,但我觉得还是连裤服或运动装更适合野餐会。瞧瞧,我亲爱的,穿着这身红白圆点瑞士裙,简直是个小公主了。告诉我,你就不怕弄脏了好衣服?就不怕跌倒了磨坏新鞋子?”
“她不会弄脏衣服,也不会磨坏鞋子,”克丽丝汀说。她停了片刻,仿佛在心里和自己辩论了几句,然后解释道,“罗妲从来不弄脏任何东西,虽说我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看见布瑞德洛夫太太眼中的疑问,她又说,“我想让她穿得和别的孩子一样,可她的心意十分坚决——嗯,她想穿自己最好的衣服参加野餐会,而我实在找不到像样的理由反对她。”
“我不喜欢连裤服,”罗妲的声音很认真,字斟句酌。“连裤服不——”她住口不说,似乎没有完成这句话的意愿,布瑞德洛夫太太哈哈大笑,“你想说什么,我亲爱的?连裤服不够淑女,对吗?”她再次搂住小女孩,罗妲勉力忍耐,她的声音愉悦非常,“喔,我老派端庄的小心肝哟!喔,我与众不同的小宝贝哟!”
没多久,她们就准备好,要出发了,罗妲去卧室,把纪念品盒藏到安全的地方;她的脚离开地毯之后,鞋子和硬木地板碰撞,发出断断续续的清脆响声。“听起来像是弗雷德·阿斯泰尔,上下楼梯,跳踢踏舞,”布瑞德洛夫太太说。“你在鞋子上装了什么?这可真是新鲜,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罗妲转身,一只手扶住莫妮卡的肩膀,支撑身体,乖乖地站在她面前,让布瑞德洛夫太太轮流端起两只脚,仔仔细细研究那双新鞋子。它们比平常的鞋子要重,专门为孩童运动设计,有着厚实的皮革鞋跟,底下用半月形的金属耐磨钉加固。罗妲解释道,“我总是磨秃鞋跟,妈妈给这双鞋钉了铁掌,让鞋子更加耐用。不觉得这是好主意吗?”
“不是我的主意,是罗妲的提议,”克丽丝汀说。“很抱歉,要褒扬就褒扬罗妲吧。你也知道,我这人迷迷糊糊的,没什么生活窍门。我绝想不出这种主意。从头到尾都是罗妲想出来的。”
“我觉得它们很不错,”罗妲庄重地说。“能省钱。”
“喔,我惜金如命的小甜心哟!”莫妮卡欢喜若狂。“我勤俭持家的小主妇哟!”她满怀激情地拥抱罗妲,补充道,“我们该拿她怎么办,克丽丝汀?该拿这卓尔不凡的小生灵怎么办呐?”
他们离开公寓楼,在通往前厅的大理石台阶上停步,莱洛伊·杰萨普,他们的看门人,正端了水喉冲洗连接屋子和外面大街的步道。做事时,他总带着那种受了委屈的执着,仿佛在呼告天庭,求上主开眼,看看他所遭受的不公,这让各种琐碎不堪的苦差事都染上阴郁的颜色;他一边干活,一边让嘴唇随着双手蠕动,制造狂妄悖逆的念头帮他取乐,他的心智永远在排演,排演被迫接受的不平待遇——他必须默默忍耐这许多不公,因为他属于被剥夺基本权利的阶层,是不幸小佃农的不幸子嗣,是苛严社会的可怜受害者,只要有脑子的人都会承认这一事实,而且怕是早已承认。
他知道两位女士和一个小女孩站在了台阶上,但假装没有看见,也没有抬起水喉,停止冲刷石板地面,让她们通过;恰恰相反,他转身面对街道,小心翼翼地避开眼神,把水流顺石板地面引向房屋,三个人不得不飞快逃回门廊上。看见她们的惊慌失措,他抬起一只手,盖住嘴巴,隐藏口角的笑意。
布瑞德洛夫太太按捺住火气。“莱洛伊,能行行好吗?挪开水喉,我们要去开我弟弟的车,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装出没听见的样子;这一幕能延续多久,就延续多久吧;可莫妮卡却不耐烦了,她扬声大叫,“莱洛伊!今天你彻底神经错乱了吗?”
他报之以傲慢的瞪视,仿佛还拿不准该怎么对付她;接着,他不无遗憾地转动水喉,让水淌在草坪上。“我有工作要做,”他喃喃道。“可我猜你对此一无所知,是不是?我哪儿有坐了巴士参加野餐会的时间?我有大堆的工作要做。”
他单手叉腰,站在那儿,想着别人对他的利用有多么不义。他没有宽敞的公寓大屋居住,没有仆人供其差遣、撒气;他没有漂亮的汽车可以开来开去;他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开来开去,除了那辆破烂的废铁,连收垃圾的也不肯要。他没有好看的衣裳穿;小时候也没有私立学校念,那要耗费好大一笔钞票,一文不值的学生还常常去野餐。没有,先生!他必须徒步走到学校!无论什么天气都一样;绝大多数时候脚上连鞋子也没有。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比占了全世界所有好处的那些傻蛋聪明许许多多;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从傻蛋们身上榨出钞票……
他觉得自己可怜得无以复加。不,先生!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像罗妲一样大的时候也是如此。整个世界就是一场阴谋,密谋着骗取他应得的所有东西,他这样想。眼看两位女士和一个小女孩走过湿漉漉的石板地面,等她们就要踏上人行道了,他骤然转了半圈,水喉飞入半空,把三个他极度轻视的对象的脚浇得透湿。
布瑞德洛夫太太的手,原本已经放在了车门上,仿佛演戏一般忽然无力垂下。她闭紧双眼,脸孔和脖颈变成了珊瑚般的深粉红色,她强自镇定,从一数到十;然后,她用她那教养良好的声音为莱洛伊的精神状况做了一番详细诊断:先前她不过认为莱洛伊精神方面不够成熟,有异样的执念,被不合常理的愤怒所折磨,从某种程度上说,有几分体质性精神病;可现在,经过了刚刚眼见的示范,她认为莱洛伊的精神分裂症已是不容置疑了,而且还带有显而易见的妄想狂特质。还有另外一件:她受够了莱洛伊的无礼和乖戾——这样的感觉,屋子里的其他租客也都有。莱洛伊自己或许不知道,但他现在还能有工作,都靠了布瑞德洛夫太太的干涉:其他租客,包括她弟弟艾默瑞在内,都乐于见到他被解雇,艾默瑞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人;只有她替莱洛伊求情,不是布瑞德洛夫太太愿意宽恕他的行为,而是因为她把莱洛伊看作一位病人,不该为非理性的举动负上全部责任。
克丽丝汀拉拉布瑞德洛夫太太的袖子,用这温和的动作安抚她。“他不是存心弄湿我们的,”她说。“纯属意外,我看得出,是意外。”
“他是存心的,”罗妲说。“我很了解莱洛伊。”
布瑞德洛夫太太摇着肩膀,满腔愤慨。“这绝不是意外,亲爱的克丽丝汀!我向你保证,这绝不是意外。”怒火已经开始消退,她宽容地摊开双手,补充道,“这是存心故意的——是罹患精神疾病的孩子的恶毒行为。”
“他存心这样做,”罗妲的声音冰冷,经过了深思熟虑,她用那双机敏的圆眼睛瞪着莱洛伊,仿佛一眼便看穿了他战栗的灵魂。她直接对这名男子说,“我们站在台阶上的时候,你下了决心,要做这件事。你下决心要弄湿我们的时候,我正看着你。”
此时此刻的莱洛伊,他知道这次走得太远了,蔑视和关于不公的幻想诱使他做出未经理智批准的行动,他顿时变得极度谦恭、自贬。他跪倒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弯下腰,掏出手帕,作为卑微和屈服的象征,用手帕擦拭布瑞德洛夫太太和两位友伴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