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电话响了。
“显然,”亚当生气地说,“你没有资格和我,或其他任何人做朋友,真的,不再有了。你最终证明你不配做个朋友。亚历克斯,这是违反公益的行为,这就是结论。”
“亚当?亚当!”亚历克斯叫道。他很高兴能接到朋友的电话。听到亚当的声音始终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别叫我,”亚当说,“听着。我现在很严肃。跟你讲两件事情:一,她断了根手指,食指。二,她的颈椎也有问题。是颈椎,亚历克斯。想想我的反应吧。是的,她是你的女朋友。可她也是我妹妹。”
“等等,你是说埃丝特?她什么也没说呀。”
“那是因为她现在没跟你说话。而我却在跟你说话,真是岂有此理。”
“你真是宽宏大量。”
“嗯,我觉得也是。作为交换,你得把这些事情办了。第一,你欠我一盒《北京姑娘》,两周前就该还了。你得自己去买一盒。有时候其他人也想租去看看不是?第二,你必须立刻打电话给埃丝特,对她,你看着办吧。匍匐认罪吧。第三,我想要你去看看医生,因为那是种过敏反应,坦德姆,那不正常。我说的是一个真正的医生,不是唐人区的某个江湖郎中。亚历克斯”——亚当叹了口气——“你让我很失望。那天晚上本该是……一次宗教体验。你却把它变成了一场坦德姆的街头秀。不是世上的一切都得变成一场坦德姆的街头秀。你不是整个世界。生活这幕戏里还有其他人。亚历克斯?亚历克斯?”
“我在这儿。我听着呢。”
“你吓着我了,哥们儿。约瑟夫说他后来到你那儿去的时候,你变现得很怪,说话神神叨叨的。嗯?亚历克斯?”
亚历克斯没有说话,他希望沉默可以维持他的尊严。他在小说里读到过这些东西,这是他的第一次体验。
“喂?喂?你想谈谈那辆车吗?”
亚历克斯开始反胃,继而呻吟起来。亚当在那辆车上出了一半的钱。
“呃。不太想。”
“好。我也不想。”
“呃。呃。”
亚当吹了声口哨:“哦,亚历克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别担心,因为我还爱你。虽然现在只剩我一个人爱你了,哥们儿。影迷会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会儿到店里来。答应我,好吗?我想,你现在就得出家门。答应我?记下来了?”
亚历克斯哼了一声。他讨厌答应这种事情。答应了就不能反悔。他父亲会很谨慎地答应这些事情,这是他的原则。你得有资格才能有这样的口气。约瑟夫就很少这样说。鲁宾梵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该说。
“好。我们这儿整天都开着门。埃丝特不在。依目前的情形来看,这样最好。我们要严肃地谈谈。你知道今天是几号吧?”
电话挂了。亚历克斯把包扔在肩上,挨个摸了摸几样东西,他每次离开卧室前都要把这几样东西摸上一遍:桌上一个有缺口的小佛像、一张穆罕默德·阿里的签名海报,以及一张贴在门框顶上的钞票——一张一英镑的旧钞票。
2.
到了厨房,他啪嗒一声并拢了脚跟,向格蕾斯鞠了一躬,格蕾斯立在餐具柜上,事实上,她就靠两条腿立着,要么是在伸展肢体,要么是在奋力试图旋转。亚历克斯把水烧开,从食橱里拿出了一个瓶子。他解开了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是闻起来很苦的草药,格蕾斯退到了食橱边,靠在食橱上。亚历克斯把草药全倒在瓶子里。他向瓶里加热水。这是Chia
i,大概是指春茶,但却漆黑如墨。不好闻,也不好看。哎,哟,尝起来也很难喝。不过据索霍区的黄大夫所言,它可以扩散和驱除肺里的郁积之气。亚历克斯觉得肺里有郁积之气。到处都充塞着郁积之气。他拧紧了瓶盖,把瓶子放在了包内的口袋里。
打开客厅大门,他现在很清楚地记起,在迷幻剂的延续影响下,他的车头转向了一个公车站台,当时他的女朋友埃丝特坐在副驾驶座上。他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表达他的愧疚。他也无人诉说。他不是天主教徒。他独自一个人住。他觉得自己的情感得不到宣泄,这不是第一次了。他的生活不像是个漏斗,物质通过漏斗可能会被提纯,他的生活更像是——叫什么来着?压力球?由弹力十足的带子捆绑而成,每天都往上多绑一条弹力带?越来越紧。越来越大。越来越无法脱身。生活对他来说就是这样。不管怎样,在他眼中,天主教徒的生活就是这样,像个漏斗一样。可怜的埃丝特。
他从客厅的这头走到那头,在电视机前跪了下来。他从录像机里取出了《北京姑娘》,把它塞进了封套里,然后感到了一阵放松的喜悦。这种心情由美丽而生。封套上是他喜爱的女演员——音乐剧名星凯蒂·亚历山大两张美丽的面孔。右边的照片里,她穿得像是个北京姑娘,眼睛上贴着单眼皮胶带,看起来与他的内双很相似。她戴着顶圆锥形的苦力帽,穿着身旗袍。在50年代的百老汇大街上迷失了。左边的照片里,女孩儿还是那个女孩儿,但装束却大变样了,照片上的女孩儿穿着蘑菇状的舞会礼服,戴着白手套,套着双粉色的公主软鞋,一绺润泽的乌发垂在一边的肩头上,就像个好莱坞巨星。电影故事大致上就是从右边的照片发展到左边的照片。你得从封套的右边看向走边,就像念希伯来文那样。
封套的塑料保护层上有一道裂缝。亚历克斯向里探进一根手指,四下里摸索着,摸到了第一个凯蒂,然后是第二个。《公民凯恩》。《战舰波将金号》。《乱世佳人》。《大路》。这么多人——更准确地说其实是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名人电影公司1952年出品的音乐剧《北京姑娘》实际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一部影片,由朱里斯·玛什金出演乔伊·凯,凯蒂·亚历山大出演韩梅琳。他小心翼翼地将凯蒂·亚历山大放进了包里。
在门厅里,他将那件柔软的防水上衣从衣架上拿下来,穿在身上。他觉得今天自己穿上衣服后变小了。他27岁了。他自以为他在情感上像许多西方孩童那样,尚未发育完全。他大概会拒绝相信死亡的存在。他一定对启蒙怀有疑虑。首先,他喜欢娱乐。穿衣服的时候,他习惯于像这样开口分析自己的性格特征,只是动动嘴,却不发出声音;他怀疑农场里的孩子和第三世界的人从不这样做,他们的自我意识还没有这么强。想到收件人是他而不是他母亲,他还是,还是感到有点儿惊惧。他弯下腰,从小地毯上捡起了一堆零七碎八的东西,翻看着其中的各式账单、批萨饼广告、银行对账单、寄自美国的信封(里面有电影明星和各位总统)、一本有关勃起障碍的小册子、一套免费的奶油色紧身胸衣(给一位他从未与之发生过性关系的假想中的白人女性)。
3.
偶尔他也会去看西医。他们开出的药方有镇静作用(最近的诊断结果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新词抑——郁)。从新鲜空气到舞会到有色的小药丸。去年他去了波兰,走在克拉科夫宁静的广场上。由于一次服用的剂量太多,恍惚间他好像进入了人神相交的境界,铃声响起的时候[1]他正摒住呼吸,在咖啡馆里因为无边的、不明所以的茫然而恸哭。那些药丸的副作用使得阴茎异常地勃起。只要有一双女人的腿从他身边蹬蹬地走过,他就会感到极大的痛苦。他有了种很奇怪的想法:想要使这个国家的每个女人都受孕。走在奥斯维辛[2]的一条狭窄的街道上,一阵花粉扑面而来——至少,他认定这是花粉,他径直从花粉间穿了过去。事实上,这是一群黄蜂。作为一个出生于乐悠山的年轻人,他享用着现代化的器具,对于个人安全和国家安全都抱有笃定的态度,他无法想象他迈入那片黑云可能会给他带来危险。他就此作了首诗,这是他27年来作的第二首诗。这首诗并不好。但是要是他走在1750年波兰的一座广场上,穿着靴子,戴着帽子,怀着对启蒙运动的期望,系着耀眼的缀金扣的腰带,那会是副什么模样?鲁宾梵要是这样会是什么样?亚当呢?约瑟夫呢?我见识了我这一代的精英[3]/选择在娱乐的边缘工作。
电话响了。楼下的电话是无绳电话,亚历克斯抱起电话在门厅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像抱着自己痛哭不止的初生婴儿。他希望声音要么就发生变化,要么就彻底停下来。他的希望落空了。走到第三趟的时候,他撞上了前门,停住了。他盯着门看。他转过身来,仍然盯着门看。门是松木的,没有刷漆,他的手指抵着门,沿着门上的凹槽游移。电话仍在响个不停。
[1] 咖啡馆的门口装有一个铃铛,有人进出的时候会发出声响。
[2]
波兰的一个小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法西斯在这里设立了它最大的集中营,其中关闭的大部分都是犹太人,可参见电影《辛德勒的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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