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迪迪声音沙哑地说,“你出来一下好吗?”
牧师抬头看了一眼,接着又埋首于自己的祈祷书中。迪迪向姑娘微微示意,仿佛她能看见一般。姑娘将自己的肩膀从婶婶沉甸甸的脑袋下轻轻抽开;头发花白的老太太闭着眼睛,动了动,让脑袋重新找到可以倚靠之处,蹙了蹙眉,然后重新安静下来。姑娘站起身,取下可以水洗的仿麂皮手套,放在座位上。她的身高与迪迪相近。他牵住她温暖的手,领着她迈过牧师和邮票贩子的脚,绕过邮票贩子的公文包和婶婶的那些购物袋。拉开包厢的门,出来后随手关上,下一步怎么办?迪迪茫然地望着姑娘,松开她的手。尽管过道上没有别人,他还是觉得不安全,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
“到车厢尽头去吧。”她有些犹豫。“走吧!”
姑娘又向迪迪伸出手去,让他领路。这信任之举让他感动得眼睛刺痛。当然,一个人如果瞎了,就不得不相信所有人。或者不相信任何人。迪迪真希望自己像这位盲姑娘一样,没有太多的选择。
他们站在接近车厢尾部的洗手间旁,这里是一个拐角,即使有人来到过道上也不会看到他们。他们的身体随着火车的颠簸而摇晃着。
“说吧,”姑娘说。
“发生了……一件事情。”
“是火车吗?刚才我还很害怕。”
“不,不是,”迪迪说,“是在火车外面发生的。是我。我干了一件可怕的事儿。”
“什么时候?”
“我离开包厢之后。”
“你是说刚才吗?”
“不,是之前。”
“你之前什么时候离开过包厢?”
“什么时候?你怎么会这么问?”迪迪小声嚷道,“我知道你没法……没有看到我。可是你一定听见我说要出去。去看看为什么停车,还记得吗?当时我……我也很害怕。”
“不记得。”
“那你一定听到我起身离开!”
“我没听到你离开。”
“可是你并没有睡觉呀,”迪迪恳求似的说,心里的惊恐有增无减。“我一直在观察你。你难道不记得了?想想看。求求你了!我当时说要出去了解一些情况。为我们大家。去找找车上的工作人员,看他们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不记得这些。很抱歉。”
“可是,如果你不相信我,”迪迪说着,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又怎么能告诉你发生在火车外面的事情呢?”
“我并没有说我不相信你离开过包厢,”姑娘宽慰他说。她将迪迪的手握得更紧了。“我只是说我不记得你离开过。”
“这样还不够,”迪迪咕哝道。
“请告诉我吧,”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脸,“请不要哭。”
“哦,不用可怜我!”迪迪推开她的手,可它马上又回来了。“我受不了别人的怜悯。但愿你能知道,我最讨厌别人为我难过。”
“我没有为你难过。我发誓。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好吧。”迪迪深吸一口气,把脸从她的手指旁稍稍挪开。就连空气也有负罪的味道。“我——”他无法启齿。为什么说不出来呢?“我原本打算自杀。所以才下了火车。我想躺在铁轨上等火车重新开动。”姑娘一言不发,她的手掌停留在迪迪的脸上。他恳切地望着她。他说的不是实话,但感觉像是事实。
“你干吗要让我知道这些?”姑娘小声问道,“你觉得我能帮上你吗?”
“我也不知道,”迪迪说着,双眼闭了片刻,“我想我一定得跟人说说。否则就太不真实了。”
“可是这对我同样不真实,”姑娘的声音更小了,“因为你并没有自杀。因为你站在这里。跟我在一起。”
“我对你来说真实吗?”迪迪的眼球隐隐发痛。
“很真实。”她继续抚摸着他的面孔。
“但是你无法……无法……看到我。”
听到这话,她将身体靠到他的胸前。有片刻时间,迪迪还以为是火车晃动所致;接着,他意识到她是想吻他。他迫切而感激地张开双臂搂住她,摩挲着她丰满、温软、简直是柔弱无骨的身体。仿佛她赤裸着身子。廉价混纺布料做成的褐色印花裙子犹如她的另一层皮肤,他的手仿佛黏在了上面。手指尖在吮吸着,欲望温暖着他的腹部。“我想跟你做爱,”他低语着。她听懂了吗?“有件事情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是说,有件事情你还没有问过我。”
“是什么?”
“我为什么没有自杀。在火车外面的时候。”
“因为你害怕了?”
“嗯,也有这个原因。不过还因为我想——想到了你,”迪迪说着,把一只手放到姑娘的胸脯上。“引诱者迪迪”。“自从火车开动之后,我就一直在看着你。我想抚摸你,想跟你做爱。所以我才回来了。”
“我很高兴。”
“引诱者迪迪”此刻的行为错了吗?又错了吗?是对信任的犯罪和污辱吗?
“我想跟你做爱,”他坚定地重复着。一次幽会,一次休战。
她点点头,双手垂向他的腰间,同时让自己的脸孔摩挲着他的面颊。一时间,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一幅欲望的图景。犹如一尊石雕。
就在这时,一股干涩、萎靡的痛苦袭向迪迪,他因为不堪重负而全身发软。姑娘似乎消失了;只有汽笛在鸣叫的火车,而迪迪则无助地想保持站立姿势,让姑娘支撑着自己。“我是在干什么?”他呻吟道。感觉到脚下的火车在不顾一切地吞噬铁轨。它的速度带有淫邪的意味,嘲弄着此刻侵入迪迪虚弱身体的倦怠之感。“我想我是在自欺欺人。”他所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欲望的倦怠。而是一种对于休息或者某种更强烈的东西的渴望。迪迪但愿能独自屈服于这种渴望。在进入隧道时他就感觉到了这种疲惫,却一直不肯承认。迪迪抓住姑娘。“也许我不想跟你做爱。也许我只是想睡觉。”
“来吧,”她说,并拉了拉他的手。
“也许我想死。”
“来吧。”
姑娘伸出手,在墙上摸索着,终于找到一个门把手。“这是什么?”
“洗手间。”
“没有人,对吧?”
“对,”迪迪说。
“我们进去好吗?”
迪迪跟在姑娘后面。进了洗手间,锁上门。木已成舟了。木将成舟。在洗手间里,满是消毒液和小便的气味。一个秘密的所在,一个藏匿之处;不算大雅之堂,但是很安全。迪迪朝金属洗手池上方的镜子看了一眼。然后有所期待地望着姑娘。“把你的眼镜取下来,”他小声说。她取下眼镜,递给他,让他放在一个稳当的地方;他把眼镜放在洗手池里。搂住她,让她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胸膛。久久地吻着她,最后粗鲁地吻住她的嘴巴。
迪迪的脸(现在)与姑娘的只有几英寸之隔。她的眼睛不是完美的蓝色,而是呈细微颗粒状,像乳白玻璃。迪迪盯着这双眼睛,寻找着某种情绪的变化。但是尽管它们可以转动,可以眨眼,却像装饰品一样单调不变。如果非要推测一种眼神的话,也只是忧伤无奈的眼神。毫无用处,无法用视线来吸引他人的注意。
发白的眼睛。
蒙着薄纱的玻璃眼睛。
牙齿般的眼睛。
煮熟的鸡蛋白似的眼睛。
供显微镜下观察的发干的鸡蛋白般的眼睛。
郁金香球茎般的眼睛。
电钻般的眼睛。
有洞察力的眼睛。
负罪的眼睛。
金属眼。
流星眼。
青豆眼。
纸眼睛。
腐坏的眼睛。
退过火的眼睛。
潮湿的眼睛。
水灵灵的眼睛:装着液体的精致的小瓶。
易脆的眼睛,浸了水的眼睛。
丑陋的眼睛,秀美的眼睛。
混浊的眼睛,干净的眼睛。
多皱的眼睛,光滑的眼睛。
烂掉的眼睛,新鲜的眼睛。
聚光眼,散光眼。
凹眼睛,凸眼睛。
预订的眼睛,现货的眼睛。
呆滞的眼睛,灵活的眼睛。
单瓣的眼睛,双瓣的眼睛。
单一的眼睛,多重的眼睛。
有外眼皮和没有外眼皮的眼睛。
空荡荡的眼窝。
眼球的白膜。
“你什么都看不见吗?”他柔声问道。谁能说得清呢。也许眼中有眼。也即传说中的盲人的视力。她摇摇头。不过,正如视力不仅仅存在于看之中,眼睛也不仅仅是看的工具;就像口和手一样,它们还是受难的器官。“你有没有哭过?”他小声问。
姑娘已经拉开裙子背后的拉链。迪迪帮她从头上脱下来。
“我的眼睛怎么让你这么感兴趣?”她(现在)穿着胸罩和短衬裙站着。
她婶婶曾叫她海丝特。“不是你的眼睛。是你,海丝特,”迪迪说。不完全是实话。“你有没有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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