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迪迪听到邮票贩子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即使还没有说话,就暴露出了他的惊慌。(现在)他开口说话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碰上了大麻烦。不管我们是坐在这里不动,还是清除障碍往前走,或者从隧道里退回去,这条线上的下一趟火车都可能一头撞在我们这趟的屁股上。”
他比迪迪还要惊慌吗?眼下确实如此。迪迪对恐慌的反应一向很慢。他总是喜欢思考。他的脑子不错。迪迪想起邮票贩子此前盯着自己手帕的情景。大概是位疑病症患者。显然是杞人忧天的类型。喜欢收集那种珍贵的小纸片。而且很痴迷。
“这条线上的下一趟车什么时候到?”迪迪口里问着,希望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他的肩膀紧张得隐隐发痛。
“要不了多久。差不多一个小时吧,”乘务员回答,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现在)正在退开,一边随手开始关包厢门。
“年轻人,你跟我们讲的都是实话吗?”婶婶问。
“我马上就回来,”乘务员说。“咣当”一声。我们听见左边隔壁的包厢门被拉开了。人跟牛没有两样,迪迪想。为什么没有人尖叫?或者哭泣?或者祈祷?为什么他们反而那么迫不及待地相信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我们默默地坐着,侧耳倾听透过迪迪和邮票贩子背后的隔板所传来的模糊话语。是同样的谈话吗?迪迪想,不知道那个包厢的乘客是否听信了乘务员闪烁其词的解释。或者是否正连珠炮的向乘务员提出各种急切的问题,如果他们有胆量感到惊慌的话。邮票贩子划着了一根火柴。我们一个个都显得模糊而忧郁。那人已经把香烟夹在唇间了。当火苗凑近他的下巴时,迪迪以为会颤抖,却没有看到颤抖的迹象。
“我想,不会有人带了手电筒吧,”牧师轻声说。
“我有支袖珍手电筒,”“乐于助人的迪迪”回答,“不知道管不管用。”
“恐怕没用,”婶婶阴沉着脸说。
迪迪盯着邮票贩子那时亮时暗的烟头,渐渐有些撑不住了。他的身体原本是个还算统一的王国,此刻却要闹分裂,想造反。他的肚子犹如一个满是砖头的箱子,胸口就像装着泥鳅的水桶。耳朵里有血液涌动的声音;一道道灰白的微光像黯淡的闪电一样,在弯弯曲曲地从左到右晃动。隔壁包厢的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接着,过道里亮起昏暗的光,可能是那位闪烁其辞的传话人在走进下一节车厢之前打开的、专备应急之用的手提电灯。眼下是紧急状态吗?至少(现在)还没有漆黑一片。
“这事儿你们怎么看?”邮票贩子大声说。
我们似乎都没有打算接话。
“真是糟透了!”他又说了一句。听起来很愤然。
迪迪(现在)恐慌起来。而其他人却保持镇静。死的念头不请自到,像大石块一样压在他的胸口上。
“你看我们真的有危险吗?”姑娘开口问道,迪迪不知道她在问谁。也不知道她是否像其他人一样觉得情势很危急,因为她毕竟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牧师说。
“没有,亲爱的,”婶婶说。
迪迪想,死亡就像平版印刷用的石版。一块摸起来清凉光滑的石版能印出许多次死亡。除非在行家的眼睛看来,这些死亡会一模一样。一块稍加描刻的石版可以不断地重复使用。
“告诉你们吧,我再也不会坐这条线上的火车了,”邮票贩子说。他清了清嗓子。
迪迪起身离座,想把石块从胸口移开。他得活动活动。“嗯,”他说,“我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也许能找到什么人进一步了解些情况。”
“好呀,”老太太说。“好心肠的迪迪”。
迪迪(现在)的感觉只能用“恐慌”二字来形容。
他站起身,感到头晕目眩,只好抓住行李架,在跨过几双黑色的鞋子、老太太的包裹以及邮票贩子脚边廉价的公文包时,只是一直扶着那儿才没摔倒。拉开门,走了出来。过道里的窗户与包厢里的一样,也是黑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他解开领口,转身向右,顺着过道,朝与应急灯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尽量不去看每个包厢里那些东倒西歪、相互倚靠的模糊身影。为什么大家说话时都压低嗓门?哪个包厢里有婴儿在啼哭。迪迪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个人在抽烟,那是唯一跟他一样逃到过道里的人。走近后他才发现,那是个穿着宽松休闲裤的胖女人。迪迪缩胸收腹,一边从她身旁侧身而过,一边说着“对不起”。
“喂,你知道几点了吗?”
“五点十九分,”迪迪回答。他的声音清楚了一些。他咬紧牙关,感觉到那女人的忧虑像触须一样缠绕着他的脚踝。她似乎想触摸他。
“天啊,但愿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是呀。”迪迪往前走去。他可不想束手就擒。
“喂,请等一等!”
“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迪迪如果停下脚步,转回身去,就会同情她,就会在承载着石块之外,再加上她这个负担。“好说话的迪迪”给了自己一项不同的、不太有骑士精神的任务。但是应该更有用处。
迪迪来到这节车厢的尽头后,面临着一个选择。
要么打开沉重的隔门,穿过车厢之间的连接处,进入下一节车厢;那里也有一盏手提电灯发出昏黄的亮光,那里也坐着安安静静的乘客,他们规规矩矩地守在各自的旅行包厢里——那节车厢跟我们的一模一样,只是过道上并没有人。
要么就干脆下车,去查个究竟,弄清楚是什么挡住了去路,并亲眼看看在采取什么措施。如果紧急状态已经结束了怎么办?尽管乘务员还没有带回好消息。如果工作人员正在各就各位,司机正要拉动手柄,开动火车,那该怎么办?
他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不,不用怕。就算火车没等他回来就已经开动,开始时也一定会很慢。还来得及抓住扶手爬上来。迪迪想清楚后,拿定了主意。他用力扭开我们车厢尽头的火车门,放下铁踏板。
他下了火车。
隧道里凉飕飕的,但是很潮湿,满是油污和湿岩石的气味。迪迪一接触到这里的空气,就打了个寒噤。不过他至少有活动的空间。他将双手猛地伸进潮湿的空气里,然后小心地伸出一条胳膊;隧道的墙壁在他的一臂之外。它有多宽呢?他打开袖珍手电筒,发现离墙壁大约还有十英尺。隧道里有两条宽轨铁路;迪迪踏上那条空铁路。转身向右。用昏暗的灯光在自己精心擦拭过的皮鞋前面照出一个小亮点,抬脚朝车头方向走去。很累,累极了。继续走。没有累得趴下的时间。有好一会儿,他只听见自己的脚步落在隧道里坚实地面上的闷响。但走过几节车厢之后,他渐渐听到了别的声音:很重,一下一下的很有规律,像是斧头在劈东西。迪迪要去的正是发出那声音的方向。
“喂,有人吗?”他喊道。
隧道里的声音往往有些失真。是回音的缘故。
迪迪虽然一直走在空铁路的中央,却觉得自己在不断地偏向右边。他停下脚步。用小手电查看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发现前一节车厢与后一节车厢形成了小小的角度。随后的两节车厢之间也是这样,再下去还是如此。原来铁路并不是笔直向前,隧道本身有一定的弯度;也就是说,火车的沉重车身不仅在隧道里陷入瘫痪,而且在车厢之间的每个连接处都有规律地有所弯曲。这会使情况更复杂吗?会使事态更严峻吗?迪迪沿着蜿蜒的铁轨往前走去,前面的声音更响了,接着他看见了亮光。继续往前。隧道更亮了。
到达了目的地。迪迪气喘吁吁地站在火车头那油腻腻的巨大前轮旁。在火车前面,有个皮肤黝黑的男人,身穿汗衫和牛仔工装裤,脚上是一双防滑靴。像医生或矿工一样,他的额头上有一盏小灯,以补充亮光;在隧道壁的铁钩上挂着一块小木板,上面安装有一组共五只灯泡,构成主要的光源。那人的确在挥动斧头,用力劈向横在铁轨上的一道障碍物。障碍物约四英尺高,犹如一堵用厚木板钉成的墙,立在几根斜顶着隧道壁的枕木上。
“天啊,这到底是谁干的?”“友好的迪迪”问道。他嘘了口气。障碍物像是临时搭建而成。而且材料是木头,而不是石头。
那人弯下腰。从地上的一只大木箱里拿起另一件工具,是一把大铁锤。
此刻对付的是一根枕木。那人用铁锤每砸一次,枕木就弹跳一下。终于渐渐松动了。声音响得出奇。接着,那人放下铁锤,从工具箱里抄起一根撬杠。于是响起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持久而尖厉的声音。“怎么样了?”迪迪问。看上去效果不错。斜顶着隧道壁的厚重的枕木一根根地松动了。
工人停了片刻。也许他没有听到迪迪的话。只是换了一种节奏。(现在)正抡起大铁锤朝木墙砸去,掀起一片尘雾。很显然,那堵颤抖的墙并非坚不可摧。
“挡路的就是这个吗?我是说,没有别的问题了吧?”迪迪(现在)几乎到了他的身旁,近得都能闻到那男人身上常有的汗味和隐约的酒气。他又看了一会儿,感到自己口里也有尘土味。
“如果找人帮帮你,不是会更快吗?”工人可能哼了一声,也可能没有理睬。只是继续用铁锤猛砸那堵矮墙,一副不为所动却颇有效率的样子。不只是要将木墙整体推倒,而且要把它敲成一块块参差不齐的木头。每敲下一大块时,工人就把它放到左侧隧道壁的一个凹槽里,那儿已经有不小的一堆木头了。
迪迪感到不安起来。“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工人继续抡着铁锤。接着,他把锤子扔进工具箱,重新拿起斧头。迪迪已经退开了两步,想弄清这人在干什么。他心里想,这家伙像个矿工。这该死的火车闯进了一座矿井。迪迪脑海中依稀闪过一个念头,预感到一种可怕的危险。也许这家伙是破坏分子,也许他想毁坏隧道,也许……
不,迪迪一定得相信障碍物的另一边仍然只是铁路。是另一段隧道。而不是什么大坑之类的东西。
“喂,你能告诉我列车长在哪儿吗?”
工人抬起头。“你他妈的干吗要打扰我?没看见我正在干活吗?再说了,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说完又埋头干了起来。
“只管告诉我列车长在哪儿就行。”
“走开,伙计,”工人又停下手头的活儿,扭头吼道,“别浪费我的时间。”
“听着,”迪迪说,“我有权知道是怎么回事。其他的乘客也许是一群绵羊,可以任人摆布,但我不相信你们这些家伙会干好分内的事儿,所以不会坐视不管。”
“伙计,你到底回不回车上去?”
“不。”
工人一斧头劈在木墙上,同时转过头来。“如果你五秒钟之内不离开这儿,就会后悔的。”不管他是在干什么,活儿差不多快干完了。
“你才会后悔呢,”迪迪口里喊着,脚下向前跨了一步,“你以为自己是谁呀?”
斧头劈木柴的声音停了。工人拾起最后两块木板,扔到木头堆上。接着,他用前臂擦了一把脸,又提了提裤子,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现在)望着迪迪。再一次拿起斧头。“瞧见我手里是什么了吗?别把我逼急了,先生。”
“斧头吗?”迪迪说,“哦,去它的吧!你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在客客气气地问你问题,你完全可以花点时间回答我。”
那人一步步朝他逼近,他额头上的灯光直照进迪迪的眼中。“我给你五秒钟,快他妈的从这里滚开。快滚!”
“我才不走呢,”迪迪说,他的声音里有了怒气,“我要向列车长投诉你。”他朝火车驾驶室瞥了一眼:一片漆黑。倒不是说他一个人对付不了这头蠢猪。不过,看在上帝的分上,这列超现代火车上的工作人员都去哪儿了?安抚旅客去了吗?也许有些人是这样,没错。但如果说全都去了,就不太可能了吧?
“五秒钟!”那人一边说,一边举起斧头,“一!”
“你最好呆着别动,”迪迪吼道,并握紧了拳头。
那人一步步向他逼来。“二!”
“你还真想动手,对吧?”迪迪恨恨地说。
迪迪(现在)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他心里怕极了;但是比起刚才在火车里与那些行尸走肉般的人挤在一起时的感受,眼下的恐惧更干净,更容易接受。他深吸一口气;鼻孔颤栗着,吸进难闻的空气。他敏捷地弯下腰,一把抓起脚旁的撬杠。直起身后,发现那工人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工人挠了挠脑袋,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接着咧嘴笑了。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