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安二郎“坐的美学”
转自豆瓣2009-03-17 http://www.douban.com/review/1889195/
作者:连城

芦原义信《街道的美学》,论及西欧建筑和日本建筑的不同,曾有一个妙趣横生的观察,如果说西欧建筑是“墙型建筑”的话,那么日本建筑可以说是“地板型建筑”。他说,日本人对于墙的概念,比起西方人来说,可谓淡薄至极。在日本的传统建筑中,由梁柱构成的流动性室内空间,大面积地向着自然开敞。划分房间的功能由隔扇、拉门、竹帘、布帘和屏风等来承担已经足矣。随便取掉哪一部分都很轻便,而且会变得畅通无阻。
这种传统型建筑的经典实例,芦原举了京都鸭川的“床”和贵船川的“床”。炎夏光临此两处,会感觉非常清爽。贵船川的溪流中安设有“床”,可以在“床”上品茗饮酒。墙是简单的竹帘,山谷间的微风可以透过,溪水不断地从“床”下面流过。最常见的例好,莫如日本人的家,地板是高于地面的架空式,并排铺上一尘不染的榻榻米。家里是比外边高出一块的空间秩序,在入口处脱了鞋才登上去。
芦原因此得出结论,撇开地板来论述日本文化,恐怕是不大可能的。他说,不谈送别宴会、各种礼仪自不必说,还有坐禅、茶道、日本舞蹈、弹奏古琴或日本三弦,都和地板有密切关系。因此,在日本人的内心,深深渗透“地板型建筑”的精神。他引用了山折哲雄的一本书名,称这种文化为“坐的文化”。
热衷于以影像表现“坐的文化”的,莫过于小津安二郎了。或许可以说,小津的电影就是对日本人这种“坐的文化”的最好的阐释。这首先表现于他仅此一家的著名的低摄影角度,尽管小津为何这样做众说纷纭,唐纳德·里奇说这是一种日本人坐在榻榻米上的眼睛的视线,筱田正浩说这是地下的卑微的神灵看着人类的虔诚的目光,台湾一影评人认为这是日本人在剧场里看能剧的视线.....无论如何,或许可以大胆认定的是,这是一种“坐”的视线。
小津对“坐”的重视,不仅表现在摄影角度上,也表现在摄影构图上。香港作家西西对此有敏锐的发现,她听一位画家说,画画可以由脚画起。她看《东京物语》,果然有一种“从脚逆上”的感觉,表现的正是一种回溯的旅程。西西发现小津安二郎的人物入镜方法,虽然也古典也传统,到底和黑泽明的不同。比如,每个人直立时,如埃及的壁画一样,整个人大大地,顶天立地,站满一个镜框,而且,每一次都让观众看到脚,宁愿把头部割离画面。如是,“人物似乎都生了根”。
经她慧心一点,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赶紧重温小津的许多影片,果然,不仅是《东京物语》,他后期的许多影片,很多时候莫不如是,仔细留意一下,很多人物的头颅被割出了银幕。小津的人物闲话家常,人物常常是拟态布局,而且无一例外的,他们闲话家常的状态是,大多时候,正是坐姿。小津的电影耐看,当然有许多耐看的理由,但人物有根柢,稳稳当当,恐怕也算是一个。
小津的“坐”的美学,也就意味着是一种“静”的美学。如果说,沟口健二和成濑巳喜男的影片特多行旅的镜头,展示的是一种流动的美学的话,那么,小津的美学就是不动的美学。正如朱天文所说:小津静观,思省。成濑却自身参予,偕运命一起流转,他一生爱好是天然。
小津的“坐的美学”的意涵并不仅如此。小津后期的影片,其实在不少影评人眼中,毁多于誉,小津被贬的一个原因,是说他的电影不再像早年的名作如《我出生了,但…》一样,对社会现实不再关注,埋头于自己的象牙之塔。在小津的电影里,“没有反抗制度,没有人为命运挣扎,也没有人与神之间的对垒与臣服”,实则如刘大任所说,小津的“人性”,不需要通过战争、灾难来体现,它就埋藏在普普通通的个人日常生活中。换言之,小津已经放弃了早年的从外在的羁绊来观照人生,而从人本身内在的缺陷来思考人性,正如古苍梧《哀而不伤说小津》一文所说:“他对人生的悲悯,几乎达到佛家的境界。他所体会到的,并不是某个人、某个家庭、或是某个民族某个时代的悲苦;而是所有人,所有家庭、民族、时代都有可能有的悲苦。这种悲苦,主要由人性、社会、文化等种种因素构成的偏差所造成。这种偏差,并不只是某些人的过失,而是人类的‘共业’,小津所忧伤者在此。”这也许就是西西所说,不汲汲于枝枝节节,而从“根柢”上回溯人生。
小津的“坐的美学”深刻隽永之处,或许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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