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陕北一瞥[稷子]
(2025-11-28 07:08:06)|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初冬时节，去了一趟陕北。
车过铜川，一路向北，窗外的世界便徐徐展开成一幅黄土织就的长卷。夏秋满山遍野、恣意泼洒的绿与金，仿佛被时光的大手倏然卷起，敛入虚无，只留下天地最本真的底色——一片苍茫而坦荡的赭黄，无边无际，其间点染着斑驳的灰白霜迹。山峦褪尽华服，裸露出瘦硬的骨骼，嶙峋的线条是岁月刻下的深纹，犹如世代生活于此的老农的脊梁。每一道沟壑里，都蕴着无言的故事，藏着与天地相争又相守的艰辛与隐忍。
风，才是这片土地上当之无愧的主人。它不似南国风那般，带着水汽的缠绵与黏腻；它是纯粹的、干冷的，锐利得像一把新开刃的刀，呼啸着从纵横的沟壑间席卷而来，带着一种清刚、不容置辩的力道。隔着车窗，似乎都能听见风声——它掠过枯草的梢头，发出细碎如私语的窸窣；穿过光秃秃的枣树枝桠，便转为呜咽般的低啸；待到冲下宽阔的梁峁，则化作一种浩荡的、清冽的长吟。这声音里，没有婉转的鸟鸣做伴，也无溪流的潺潺相和，它是天地间最孤独的独白，像一曲原生而苍凉的信天游。仿佛只有一个赤诚的汉子，卸下了所有伪装，立在最高的山峁上，对着空阔无垠的天地，扯开了嗓子，将心底的悲欢与苦乐，一股脑儿地、直统统地喊将出来。那歌声，在风里被拉扯得老长，打着旋儿，渗入每一道沉默的土坎、每一孔温暖的窑洞，最后融进了无边无际的黄土里。
然而，你若以为陕北的初冬，全然是一副冷峻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那便错了。它的温情，是需要你静下心来细细去品的。譬如那阳光，正午时分风势稍歇，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当空，光线便显得格外的珍贵。它不再是夏日那般毒辣辣，烤得人发晕；它变得温煦而澄澈，像一盅新烫的、醇厚的米酒，暖暖地流泻下来。寻一处向阳的坡坎，背风坐下，让那光瀑布似的倾泻在你身上，不一会儿脊背便泛起一股舒适的暖意，直透到四肢百骸里去。这时节，你再看脚下的黄土，在光线下竟泛出一种极细腻、极柔和的浅金色来，仿佛整个高原都成了一只巨大、温热的陶器，而你正安坐于这只陶器宽厚的怀抱里，感受着它沉稳的心跳。
庄稼收了，田里的活计早已忙完，大地进入一场酣沉的睡眠，村庄便也显得格外的静。家家户户的窑洞顶上，慢悠悠地升起一缕缕笔直、灰白的炊烟。那烟在无风的午后，升得很高，渐渐地散开，像给静止的画面添上了一丝活的、呼吸的韵律。车过每一个村庄，都会看见场院边上总有几个老汉，穿着臃肿的黑布棉袄，袖着手，蹲在一处，眯着眼看日头缓缓地移动。他们就那么静静地蹲着，像几块被岁月磨圆了的山石。他们的沉默里，有一种与土地相通的、古老的定力。或许，他们便是在用整个身体储蓄着阳光的暖意，以抵御即将到来、更为严酷的深冬。
太阳滑下了山脊，夜幕一下子就拉开了，那股暖意便霎时消隐得无影无踪，寒气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刺人肌骨。天上的星星，却因此显得格外的密、格外的亮，清凌凌的，像一颗颗被冰水洗过的钻石，钉在幽蓝的天鹅绒上。远处的山峦，成了墨黑的剪影，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沉静与神秘。整个高原，仿佛都在这浩瀚的星空下，沉入了一个巨大而古老的梦里。
这，便是我所见的陕北初冬了。它不喧哗，也不柔媚，用一种近乎严酷的真诚，向你展示着天地的本来面目。在这里，你会觉得自己的渺小，也会觉得自己的干净。满目的苍凉，像一把无形的笤帚，将你心头那些纷繁的、芜杂的念头都扫得干干净净；最后剩下的，便只是一片空阔的、与天地同样的无言的宁静。
------2025年11月28日《西安晚报》第6版终南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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