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影子[曹林燕]
(2025-11-24 18:25:59)|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十一月的灌丛里闪现着茜草的身影,它的花开得那么晚,以至于我觉得八九月份还未来得及去观赏,它已经将一颗颗迷人的小果实,推至冬天。现在,这些成熟变红得宛若小南瓜似的球果们,正挂在四处纠缠的纤细枝蔓上,以一种野性十足的自然风情,向人们昭示着故乡小洋峪的草木力量。
我们此次穿越的目的地是老凹沟村,从洋峪川的谷峪里进入,中途需要攀爬一面小山坡。初冬的影子愈见清冷,萧萧古树伫立于山林之中,黑黢黢一片。树下是厚厚的落叶层,黄的、红的、浅灰色的、深褐色的、枯白的、焦黑的,斑斑驳驳,铺满了坡面。坡度较缓,一条逶迤山路从谷间一直通往坡脑。路面被茂密的野燕麦草覆盖着,雪天一样白亮。路边时不时地会看见一些芒草的身影,金黄的草叶上摇曳着毛茸茸的白芒花,犹如无数蜘蛛的毛腿在弹移,又似狗的尾巴在摇晃,丝丝毛絮,举着温柔光线,俏丽多姿。
步移路转,山体渐渐抬高,藏匿于枯草丛中的小蒜,像冬日里的一根根弱不禁风的细线,披拂着修长的翠绿叶片,展现出一种遗世独立的气质。这种生于人迹罕至的野外植物,看起来柔细娇嫩得像小家碧玉,骨子里却带着侠义,孤勇倔强,冲破了寒冷的要塞,获得时光的豁免,能绿一整个冬天。
小蒜在植物志里有个文雅的正名,叫薤白,是石蒜科葱属植物,为自然界受保护的物种之一。它有着古老神奇的历史芳华,身影隐入烟火,实则也是药膳,通阳散结,行气导滞,既可开胃,亦能补充营养。其状似葱不是葱,似蒜又非蒜,体内自带辛香气味,在沟坡荒野间,留下妙曼身姿。虽然过着离群索居的孤独生活,乡人却稀罕得很:点鱼儿饭、配搅团汁、包饺子、炒鸡蛋、做臊子面,或者拌麦饭、调凉皮、炒米饭,都是极好的调味蔬菜。昔日,母亲会将从野外采挖回来的小蒜与冬萝卜一块放于老瓮缸中进行腌制,图的也是一种鲜香。腌过的小蒜,被盐粒析出的水分里,散发的那股浓浓的香气,至今记忆犹新。一把小蒜里蕴含着食物与肠胃相融的深意,也构架起自然与一座山坡的生态背景,既是味道,也是情怀。
林野空气清新,无数越冬树木的绿叶与交杂的落叶乔木的黄红叶片,被起伏群山推进了湛蓝天空的布幕中,树叶如画。天空甘为画中的背景,微笑的轮廓与流动的光影交织重叠,既深邃又辽阔。
我们继续迂回前进。一会儿是一片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林在坡上静默着,它们凝练的枝干,任性地指向高空,似要证明筋骨才是冬季要突出的重点部分。一会儿是一片枝叶婆娑的翠竹林,它们带着虔诚的绿意,向人们显示着自带御寒生命力的强大基因。一会儿是一片躯身嶙峋的柿子林,它们的枝端繁累地垂挂着红彤彤的浆果,等待着路过的人们前来采摘。一会儿是一片寂静倾斜的板栗林,毛壳炸裂,坚果垂落,它们正在为山中的松鼠储备过冬的食物。当我们拨开脚下枯黄的栗叶层时,藏匿于落叶下面的一朵朵野生蘑菇,像花朵般露出了极为羞涩的笑脸,使得这片树林生发出一种生动可爱的表情来。马勃菌的身影散落板栗林,这种裹挟着山林气息、被洋峪川人叫作马粪包的真菌,轻轻一碰,顶部便会冒烟。这是它的菌孢子在分散。秋季正是北方菌子生长的黄金期,像云芝这类真菌,这里随处可见,它们含有丰富的高蛋白和低脂肪,常寄生在树上,颜值很高,正面如裙褶,如晚霞,是可以直接泡水喝的药用菌类。像所有真菌一样,出现在这片山林里的蘑菇、马勃菌和云芝,都是自然界伟大的分解师。
初冬的落叶层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既柔软,又光滑。落叶是树木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通过降低植物水分的散失和养分消耗,以保存它们在休眠期的能量。我们将这一现象理解为落叶给予的启示:生物间的能量转换,是另一种生命形式的新开始。
沿途切割坡体的沟壑,仿佛山之皱褶。其间氤氲着潮湿的水汽和沉重的泥腥味,同时掺杂了某种腐殖物的气味。青苔与蕨类团在一起,山葛在沟壑的老木上纠缠,我们分不清那是五味子的藤蔓,还是野生猕猴桃的藤蔓。有人在一些女贞枝条上发现了几个垂挂的橙红色的赤爮子,藤蔓似瓜蒌般缠绕,果实小如弹丸,形如纺锤。风息袭来,卷曲的叶片相互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葛蔓类植物一直都是自然界中的智者,它们深谙寄生的奥秘,善于借助其他植物的帮助,努力向上攀爬,汲取阳光雨露。令人深感意外的是,在一棵盐肤木上,我们还发现了一些泛着淡红色的寄生虫瘿,它们不但颜值极高,呈乳头状,而且模仿果实的能力也很强,没有野外经验的爬山爱好者,很容易受到它们的迷惑。虫瘿在中药里被称为五倍子,是十分珍贵的材料,因角倍蚜虫浸染树木的幼枝与叶片后形成的瘿瘤,大小形状不一,或卷曲,或呈疱状、鳞状和球状等。有的虫瘿摸起来很硬,有的却很柔软。记得去岁的深秋时节,我曾与家人爬过葛牌古镇后面的一座矮山岗,在那里邂逅过两种不同形状的虫瘿,当时只觉山林有趣,草木繁盛,又来去匆匆而并未对它们做过多的探究。如今想来,这大概是一点小小的遗憾吧。
山中光线愈来愈明亮。熟透了的君迁子果实看起来分外瘪瘦,像一颗颗黑色的小蜜饯镶嵌在树枝上。霞光照耀下,它们的黑色表面泛着微微的一抹蓝,纹线凸立,有的果皮被一层白色薄蜡层覆盖着,仿若霜色。君迁子树其实就是乡野常见的一种树木,属于柿子树的近亲,它的名字听起来很有典故韵味。未成熟的君迁子果实有涩感,熟透以后,味道也如柿子般非常甜美。乡人称之为黑软枣,因其核大肉薄,一般也不会去采摘它们的。
冬阳高照,耳际不断灌入毛栗树的叶子在岩石上迎风而动的音响。抬头望去,黄栌林的疏枝也在半空发出了热烈的邀请。秋天的时候,由于气温的变化使得树叶里的叶绿素逐渐减少,停止了继续合成的工作,剩下里面的叶黄素和胡萝卜素就体现出来,使黄栌的叶片变成了黄色。山里温差较大,树木受到阳光照射后,叶子里的花青素与大量的糖分积聚而成的酸性环境下,花青素遇酸变红,最终成就了红叶的盛世容颜。初冬前后,是赏黄栌木的最佳时间,若不上前细细欣赏,将它们凑近鼻端去嗅,人们几乎错过了从黄栌树叶里传递出来的一种芳香油的味道。
遍布山野的野菊花也上了十一月的花册中,这种生机勃勃的植物,虽然没有家养菊花的“寿客”美称,却也不失菊科的动人样貌和隐逸风骨。花儿虽小,却如邻家小妹般极具亲和力,也不妨碍其成为中华传统中医学里的一味子优秀草本药材。
路旁时有俊意的青松林和静穆如仪的侧柏林闪现,它们身披古意,如一幅巨大山野图中最为淋漓的浓墨部分。不远处的坡肋间,大片茎杆上长有翅膀的卫矛丛,正通过燃烧的火红色叶片,试图点亮整个冬山林。被卫矛红叶夺去风采的酸枣丛,在一处砂石带上荆棘簇生,它们是生命力最为顽强的植物之一,一年四季,用不甘屈服的精神力量据守着荒野的坚硬地域。
山林苍茫,万千树木如寂静之子,始终对世俗的一切保持着缄默。作为自然界的生命体,它们表现得如此温顺而肃穆,然而,又有多少人真正愿意花时间去了解它们的心。当它们在悄无声息地进行运动时,我们人类的感觉器官却显得如此地冷漠而迟钝,就如最初的命名,“植物”一词表示的是脚底板的意思,这是不是非常功利?一旦我们知道了植物在广泛地收集太阳的光能进行转化的时候,它们的外延性、个体化和伴随着生命始终的形态意识,才是指引我们回到人类本体的根脉部分。个性化生长,是它们试图独立的生命体,而树之古老,则体现了它们的生命不息。文学意象下的植物语言,使得我们心中的问题更加宏大。
沉浸在野树林中,沉浸在寂静的无涯中,人除了沉默的敬畏和沉默的热爱,再无表达。众多的坡线在四周高高低低地伸展着,一会儿明,一会儿暗,阴阳转换,不断抬升。更高的山峰在远处耸立着,我们回顾身后的风景,觉得这片山坡既缓慢又悠长,它的安静深陷于狭长的小洋峪中,像一个被人遗忘的静谧之境,充满了时间的秀逸与松弛感。
山路七拐八拐,我们也走走停停。中途会补充一下能量,说一些关于洋峪川的故事,初冬的影子低回婉转于温暖的阳光里,清晰而虚幻。时间挺进上午的十点钟,接近坡脑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几块简单又朴素的菜地,寂静的颗粒纷纷落下,菜地发出了一种宁静祥和的气息。接着,我们看见了果园、冬麦田、老房子、水塔、篱笆和一条蜿蜒的水泥道路。
老凹沟村终于到了。村落静如太古,我们走了进去。
------2025年11月24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文心
https://xafbapp.xiancn.com/newxawb/pc/html/202511/24/content_312743.html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