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诗痕秋寂[惠军明]
(2025-11-05 18:07:14)|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那风，不像自然来的，倒像是某个封了很久的匣子猛地被掀开。它一来，之前的车马声人语声，一下就退潮样隐去，天地间就剩一种纯粹的喧哗——风穿过千万片叶子时，那巨大又细碎的，簌簌沙沙的摩擦声。
我正对窗出神，眼前的光景忽然一变。院里那几棵悬铃木，不再是静止的画，突然变成了沸腾的金色瀑布，每片叶子都像一尾离群的金鱼，惊慌又决绝地抢着从枝头跳下，在灰蒙蒙的空气里划出最后一道长长的弧线。
就在这片金色凌乱的漩涡里，我仿佛看见了书中的他。他没转身，我也看不清脸，就一个穿宽大青袍的背影，在山坡的落叶上边走边吟。风把他衣袂吹得鼓起来，像只苍青色的鸟，想飞又没飞。他声音不高，却怪了，竟压过了风声，每个字都清晰地传入耳中：“霜降水返壑，风落木归山。冉冉岁将宴，物皆复本源……”
是白乐天。我心头一紧。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也就这一下，一阵更猛的风卷起来，把那背影跟满天黄叶搅在一起，一眨眼就散了，没影了，好像从来就没在过。山坡上就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像瘦硬的墨线，在天空这块大宣纸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符。就那几句诗，沉甸甸地落在心中湖底的泥里，再也捞不起来了。
我品咂着这诗。霜降之后，岁返于壑。夏天里那奔腾叫嚣的河水，现在去哪儿了？它没枯竭，是沉静了智慧了，懂得收敛锋芒，默默地流向山谷最深的怀抱，那是所有东西开始的地方。风起了，木归于山。那在枝头招摇了三季的叶子，绿过闹过，太阳亲过，雨水也打过，现在累了，心甘情愿松开手，让风送它回山林里幽暗的温床。
思绪就这么飘远了。我想起茶道有个观念，叫寂。它不是单纯的寂静或破败，是种在褪色跟磨损里显出来的，被时光沉淀过的静穆之美。就像一件旧陶器，釉色剥落，却更显出泥坯的质朴跟坚韧；就像一座老院子，石阶长了苔，反而添了份幽邃的禅意。眼前这万物萧疏的秋天，不就是天地间最大的一间寂庵吗？夏天那铺张浓烈的绿是青春是盛；现在这疏朗瘦硬的枝干是晚景是寂。盛有盛的热闹，寂有寂的风骨。
这又让我想起那有名的石庭。一片犁出波纹的白沙，十五块顽石，疏落地布置着，再没别的东西。它美在哪？美在空跟缺，美在那大片留白引发的无穷内心观照。我们这儿的秋天，不也是这样？它把繁花绿叶一扫而空，把天空还给飞鸟，把大地还给落叶，把一种极简的，近乎残酷的真相露给你看。它逼你向内看，去看自己生命的石庭。
我又记起王摩诘晚年的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从容！不执着水源丰沛，不悲叹路径断绝，水流尽了，就安然坐下，看云从山谷间升腾起来，别有番境界。我们的生命，何尝不是一条溪流？年轻时，我们总以为前头是浩瀚海洋，要急急地往前奔赴。直到某个秋天，你忽然发现，已经走到水穷的地方。这时候你一慌乱，就是无尽的失落；但你如果懂得坐看云起，就会发现，这看着像尽头的地方，视野最开阔，心灵最通达。那升起的云，可能是回忆的暖意，了悟的安宁，跟复归本源前的平静自足。
暮色就在这沉思中，一层层地渲染开来，像一滴大颗又浓醇的墨汁，滴进清水里，弥漫开来。远处的楼宇失了清晰轮廓，就剩沉默的剪影。世界的声音好像又给还了回来，但已经滤掉白天的嘈杂，就剩下归家的鸟鸣，还有偶尔划过街面疲倦的车声。
我关上窗，把满世界的清寒跟寂寥都妥帖地关在外面。屋里就亮着一盏暖暖的旧台灯，光晕柔和不刺眼，刚好罩住书桌这小片天地。我坐下，不急着做什么，就是感受这份从外到里的安宁。乐天先生那复本源的吟哦，现在我听来，像是一首安魂曲。它安抚的，是逝去的执念跟对凋零的恐惧。
归于壑归于山，归于这本源。这归宿不是消亡，是收藏跟沉淀，是为了在更深的寂静里，感受生命的本真。我这才欣然，在这秋深的寂寥里，跟自己安静地相处。
------2025年11月05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闲情
https://xafbapp.xiancn.com/newxawb/pc/html/202511/05/content_30898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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