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长安雨[张勇]
(2025-11-01 08:43:00)|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长安的雨,是认得这座帝都的。或者说,这座千年帝城的魂魄,曾是浸润在那连绵不绝的雨丝里的。那雨,自《诗经》的“风雨凄凄”中走来,飘过汉魏的宫阙,最终沉淀在唐人的笔墨里,化为一部浩繁而湿润的史诗。
每一滴雨珠,仿佛都映照着一段过往的悲欢、一种人世的沧桑。唐人笔下的雨,性情各异,勾勒出帝都生活的万千气象。那雨,时或空灵澄澈,浸润着士人的闲适与禅心。王维在辋川别业看罢秋雨初霁,吟出“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句子。那雨水洗过的山峦,必是青翠欲滴,连松间的明月、石上的清泉,都带着雨水的清冽之气。这雨,滤去了尘世的喧嚣,只余下一片宁静与和谐,恰如诗佛笔下不着痕迹的禅意。
然而,长安的雨,更多的却是与羁旅之愁、离殇之苦交织缠绵。杜牧《雨》诗云:“连云接塞添迢递,洒幕侵灯送寂寥。”那雨丝仿佛连接着天边的塞漠,平添了路途的遥远,又洒入幕帷、侵袭孤灯,将一份寂寥送入旅人的心底。又如温庭筠笔下,“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濛隔钓船。”悬空中的雨幕,隔断了视线,也隔断了归途,只剩下空濛一片,引人无限怅惘。这雨,成了愁思的媒介,在长安的夜空里,无声地织就着无数凄清的画面。
若这雨仅止于个人的愁绪,倒也罢了。它更承载着时代深广的悲恸,蕴藏着历史的重量。当杜甫在《兵车行》的结尾,劈空写下“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时,那雨已不再是自然之物,它混合着边关将士的血泪,在阴湿的天地间,化作万千冤魂的集体呜咽。这雨声,是一个盛世背后无声的哀嚎,浸透了天下苍生的无言苦难,其沉重足以让千载之后的读者为之窒息。
长安的雨,不仅落在诗卷里,更落在决定帝国命运的历史节点上,其声萧飒,其色苍茫。史载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玄武门内外,一场黎明前的急雨不期而至。刀光剑影,血色弥漫,一场兄弟阋墙的惨剧在雨水中上演。那日的雨,想必是冰冷而急促的,它冲刷着宫砖上的血污,却洗不净权力顶峰那弥漫不散的猜忌与杀机。这场雨,是政治博弈无情的见证,其寒冽预示着一个新时代在阵痛中诞生。
至天宝十五载,渔阳鼙鼓动地而来,惊破了霓裳羽衣曲。当安禄山的铁蹄逼近潼关,玄宗皇帝仓皇辞庙,西幸蜀地。那日的长安雨,打在兴庆宫的飞檐,打在曲江池的残荷,也打在狼狈凄惶的逃亡队伍中。雨丝缠绕着“千乘万骑西南行”的烟尘,目睹了九重城阙的烟焰涨天,聆听了一代帝王“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悲音。这雨,凄惶而破败,为一个极盛的黄金时代奏响了苍凉的挽歌。
及至大明宫暮色四合,帝国步入它的晚景,长安的雨愈发显得凄迷。李商隐独居于此,秋雨连绵之夜,写下“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的句子。秋雨、落魄的文士,共同构成一幅晚唐的萧瑟图景。那雨,不再有盛世的雍容,也不再有天宝末年的剧烈悲怆,只剩下无尽、缠绵、浸入骨髓的寒意,一如帝国不可挽回的颓势。
长安的雨,最终渗入了历史的厚土,化入文化的血脉。它曾是王维笔下的空山灵雨,是杜牧眼中的孤灯寂雨,是杜甫耳中的鬼泣悲雨,也是历史关头萧飒的政治之雨与凄惶的亡国之雨。它以其万千形态,浸润了这座城市的肌理,塑造了其独特的气韵——那份在繁华与落寞、喧嚣与寂静、生与死之间循环往复、无比厚重而苍凉的生命力。
如今,历史的烟云散尽,唯有那雨仿佛依旧认得这片土地。每当乌云四合,雨脚如麻,洒落在这座古都的新街旧巷时,淅淅沥沥的声响,便是在一遍遍吟诵那部用雨水写就、永不终结的大唐诗史。
------2025年11月01日《西安晚报》第6版文化周刊
文化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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