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采得野菊茶水香[李星涛]
(2025-10-29 18:24:24)|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每年重阳，我都是必上山去采一回野菊的。这仿佛成了一种仪式，一种与天地、与季节、与自身心灵的郑重约定。若缺了这一遭，这一年里的茶饮，便觉得寡淡无味，心里也空落落的，仿佛那秋天的精灵，未曾请进家门里来。
野菊花是有些孤高的性子的。它们不爱那肥沃平旷的园圃，偏生在向阳的山坡上，一丛丛，一簇簇，挨着些枯黄的草，倚着些冷硬的岩。茎是细细的，带着些墨绿乃至紫褐的颜色，风里微微地颤着，却总不肯折下腰去。叶子也瘦，边缘是锯齿样的，脉络分明，摸上去有些糙手，像浸透了秋霜的筋骨。
花呢，更是热闹。有那紧紧抿着口的蓓蕾，小豆粒一般，青黄青黄的，裹得严严实实，藏着不肯示人的心事。有那半开的，才松开几瓣，羞羞怯怯的，像少女从指缝里偷看人，那色便淡些，嫩些，是鹅黄的，带着些许水汽。至于那盛开了的，便再无顾忌，一圈圈短而密的花瓣，围着那深陷的、泛着绿意的花心，全然怒放开来。
那色度是纯粹的金黄，不掺一点杂色，被秋日澄澈的阳光一照，简直要灼灼地烧起来似的。气味也是极特别的，初闻是一股清冽的苦，带着草本的、药样的气息；待要细嗅，那苦味后面，却悠悠地透出一缕极幽远的甜香来，凉凉的，直渗到肺腑里去，能将人满身的浊气都涤荡干净了。
采花须得趁晨露已晞、日头未烈的上午。我用指尖轻轻掐下那开得最饱满的花朵，一朵一朵，积在竹篮里。这活儿急不得，也重不得，是一种极温和的磨炼。采回来的野菊，先要细细拣过，除去草屑与小虫，然后便摊在竹篾编的扁里，置于廊下通风处阴干。若贪快拿去日头下暴晒，那香气便散了，只余下一把枯草。待得半干，还需一道焙炒的工序。用一口干净的铁锅，微火慢烘，手持竹筷轻轻翻搅。眼看着那柔软的花瓣在温热的锅底渐渐收束，变得脆硬，那原本清扬的香气也仿佛被这火一逼，沉潜下来，化成一种更醇厚、更熨帖的暖香。这时节，满屋子都充盈着一股香气，连衣裳的褶皱里，都能藏上好几日。最后，将它们装入密封的陶罐里，这一年的秋味，便算是妥帖地收藏起来了。
泡制时，取一小撮，不过十数朵，置于透明的玻璃杯中。沸水冲下，但见那些干瘪的花骸在水中上下翻腾，旋转，如同复苏的精灵。不多时，它们便一朵朵舒展开来，恢复了近乎初绽时的模样，只是颜色褪作浅黄，像一段被水浸湿的旧绸。水呢，也渐渐被染透了，成了一种清亮亮的、淡琥珀的颜色，澄澈见底，教人看了，心里便也跟着明净起来。
待稍凉，呷一口。初觉微苦，恰似人生里那些拂不去的涩意。但这苦味在舌上只一打转，便化开，旋即涌上来的，是那草木本身的甘甜，润着喉咙，通着肺腑。这茶是不霸道的，它的好处，在于日久的陪伴。长饮这般清苦之物，仿佛人也跟着变得通透些，那些虚浮的火气、燥气，都一点点被这茶汤浣洗去了。秋燥冬温时节，喉间总觉得爽利；便是心中有了块垒，斟上一杯，看那菊朵在水中的静好模样，那焦烦似乎也能被这安宁化解去几分。
这小小一杯野菊花茶里，饮的又何尝只是草木之味呢？它饮的是一整个秋天，是重阳风里“风清高洁”四字的真意。那生于山野的淡泊，那经霜不凋的坚韧，那在沸水中坦然舒展的从容，不正是我们心底向往，却又时常忘却的品格么？古人于重阳日，登高、佩茱萸、饮菊酒，为的是避祸祈福，驱散邪气。如今我采菊制茶，虽无酒的热烈，却似乎更得了那份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清寂之趣。在这悠悠的茶香里，那感恩敬老的绵长情意，也似乎有了更具体的依托，随着这暖汤，缓缓流进心里去。
茶烟袅袅里，忽然便忆起一句旧诗来，虽不十分出名，却正合此情此景：“野菊空杯亦自香。”
------2025年10月29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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