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的芦花[李传云]
(2025-10-17 20:21:34)|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车子在北京陶然亭公园门口停下时,日头已经偏西。
这座建于1952年的历史文化名园,融古典建筑和现代造园艺术为一体,以突出中华民族的“亭文化”而闻名。
不是专为看红叶的时节,人也便疏疏落落的。买票进门,一股清冽、带着水汽的风便迎面扑来,让人精神一振。这风里没有香山脚下那等草木的浓馥,倒有几分水边特有的、淡淡的泥腥与腐草混合的气息,不讨人厌,反觉着真切。
我没有循着大路走,只信步往那僻静的、看似人迹罕至的湖湾处踱去。绕过几丛早已失了夏日娇艳、只剩枯枝残梗的灌木,眼前豁然一亮,心也仿佛跟着空阔起来,便是那片芦荡了。好大的一片!沿着曲折的湖岸,浩浩荡荡地铺开,怕有几十亩的光景。
这时的太阳,已然没有什么气力,光线变得分外柔和,像一层薄薄的、温润的蜜,流淌在天地间。这蜜样的光,平铺在灰蒙蒙的湖水上,又漫过来,浸透了一大丛摇摇摆摆的芦花。它们不再是白日里那种干爽的、耀眼的银白,而是被镀上了一层暖暖的、近乎浅金色的光晕,茸茸的,软软的,仿佛一团巨大无比、正在静静呼吸的活物。
风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它一来,整片芦花便齐刷刷地俯下身子,发出一片“沙沙沙”、潮水般的声响。那声音极轻,极柔,不像松涛那般有股子悲壮的意味,倒像是无数细小、私密的耳语,凑在一起,便成了低回的合唱。它们俯下去,又缓缓地直起来;直起来,又轻轻地俯下去。起伏的波浪,从近处一直推到极远的地方,连绵不绝,竟让人有些微微的眩晕。我立在田埂上,只觉得自己的心跳也仿佛渐渐合上了芦浪的节拍,一下,又一下,慢了下来,静了下来。
走近些,蹲下身,细看那一蓬芦花。它的花,其实算不得花,是没有瓣儿的,只是一束极轻极软的绒毛,攒聚在一根细韧的茎的顶端。每一丝绒毛都在余光里闪着,像被遗落的星辰。我伸手轻轻捻住一茎,那触感是难以言喻的微妙,仿佛触着了一缕烟、一团雾,稍一用力,它便会化掉似的。凑近了闻,有一股被太阳晒过、干草的清香,干净而又朴素。这卑微的、不与群芳争艳的花,它的美全在于集体的、动态的、顺从自然韵律的飘摇之中了。
正凝神间,忽听得“扑啦啦”一阵响,一群麻雀从密不透风的苇秆深处惊起,箭也似的射向灰蒙蒙的天空,只留下几茎还在微微颤动的芦苇。这小小的骚动过后,周遭便显得愈发静了。而这寂静,因了永恒的“沙沙”声,并不使人感到空虚,反倒有一种充实、饱满的静谧。
我的思绪便不由得随着风、芦花,飘荡开去。陶然亭,名字取得真好。记得古书里说,“陶然”是“喜悦的样子”。白居易有诗云:“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此情此景,虽无醇酒,人却已微醺了。这醉,非关杯盏,乃是秋光、秋水,一望无际、温柔的芦雪所酿成的。在这里,确乎可以暂时忘却尘世的纷扰,让心神得以片刻安顿与喜悦。
芦花,见过多少这样的秋日呢?一片白茫茫的景象,已隐隐地预示着冬的消息了。秋日的绚烂与宁静之下,原也藏着一丝无可奈何、对生命流逝的悲悯。正想着,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了下去。西边最后一抹暖光收敛了,湖水变成了沉沉的铅灰色,有些怕人。风也似乎大了些,带着夜寒的初吻,吹在脸上,有了明显的凉意。那一片芦花,失去了光线的眷顾,顿时没了暖融融的梦幻色彩,还原成一种更本真的、萧疏的灰白,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依旧固执地摇着。
远处,公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点缀出昏黄的光晕。反衬得这湖岸与芦荡更为幽深、寥廓了。是回去的时候了。踏上碎石小径,忍不住又回过头去望。那片芦荡已完全融入夜色,看不清形貌了,只听得“沙沙”的声响,比先前更为清晰,更为执着,追着我的脚步,一直送到很远。
回到城中喧嚷的街上,车马的轰鸣与人声的嘈杂立刻将我包裹。但那片沙沙的声浪,却并未离去,沉淀在我的心底,成了秋日黄昏最悠长的一道回音。我带走的,不只是一襟晚照,还有满衣的、拂不去的芦花气息,与那一怀无端、陶然的清愁。
------2025年10月17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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