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秋水[欧兢兢]
(2025-09-12 19:32:50)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老屋拆迁前,我在阁楼樟木箱底翻出祖父的端砚。青石表面被岁月磨得温润,墨池里凝着团陈年老墨,像片褪了色的秋云。
“砚要养,急不得。”记忆里,祖父总在晨光熹微时握着我的手研墨。老宅窗棂漏进的光束里,松烟墨的苦香混着他袖口的草药味,在空气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那时我总嫌研墨太慢,趁他不注意猛转墨条,结果墨汁溅到宣纸上,洇成团乌黑的泪。
祖父在乡塾教了四十年书,他的砚台永远盛着半池清水,冬日也不结冰。“墨浓伤笔,水满则溢。”他常用竹尺敲着砚台沿儿训导学生,“写字如做人,要留三分余地。”台下十几个孩子瞪着圆眼睛,看墨汁在宣纸上慢慢洇开,像看一场神奇的戏法。七岁那年,我偷拿墨条在土墙上画猫,被祖父逮个正着。他没责备,只是蹲下来握住我的手:“力要匀,心要静,墨才能磨得细。”
中学时,班主任林先生案头摆着方澄泥砚,那是他知青下乡时老支书送的礼物。北方冬夜冷得刺骨,他总把砚台揣在军大衣里焐着。“墨冻住了,字就死了。”有回我月考作文写跑题,躲在操场角落抹眼泪。林先生寻来时,手里端着那方温热的砚台:“哭什么?墨里能照见人心。”我凑近看,肿成桃子的脸倒映在墨池里,被松烟染得乌黑发亮。
大学报到那天,我固执地在行李里塞了方新砚台。父亲笑我迂腐:“现在谁还用这个?”可第一堂古代文学课,当白发苍苍的教授从帆布包里取出缺角端砚时,我忽然红了眼眶。那砚台墨池里粘着片干枯的银杏叶——和祖父砚台里的墨垢一样,泛着陈年的幽光。“这是我师父临终前传的。”教授摩挲着砚台说,“他说教师这行当,就像方永不干涸的砚台:前人留下的墨香在池底沉淀,后人添的新墨又在上头荡开涟漪。”
后来,我也有了自己的砚台,是林先生退休时送的,澄泥砚上刻着“润物无声”四个篆字。每个清晨,我学着祖父的样子,用清水养砚,看墨汁在池中慢慢化开。讲《论语》时,会想起祖父敲着砚台说“留三分余地”;批改作文到深夜,仿佛又看见林先生揣着砚台在教室里转悠的模样;当调皮的学生把墨汁溅到白墙上时,我竟也能笑着递过抹布——就像当年祖父对我那样。
前日整理旧物,翻出祖父那方端砚。墨池里的墨垢已结成硬块,像片风干的秋叶。我试着滴了滴清水,墨垢竟慢慢化开,露出底下青幽的石色。忽然明白,教师这份职业原是方永不干涸的砚台:每一届学生都是新添的墨汁,他们在池中荡起涟漪,又带着墨香流向远方。而那永远盛着秋水的墨池,终将映出千万张求知的脸。
窗外,老银杏正在落叶,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进窗棂,有几片轻轻落在砚台上,像极了祖父砚台里那片褪了色的秋云。我低头看向案头那方砚台。墨池里的水轻轻晃动,倒映着窗外渐黄的银杏树。
三十年过去,这方小小的砚台,始终盛着同一个秋天。
------2025年09月12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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