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拆封的星光[欧兢兢]
(2025-08-22 17:16:22)|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老屋阁楼有口樟木箱。
掀开箱盖,锈锁“吱呀”响,像外婆唤我的小名。箱底压着铁皮糖盒,二十三封信躺在里头,蓝墨水洇开,像夏夜萤火虫的尾巴。
十五岁那年,我嫌外婆唠叨。她总坐在葡萄架下写信,钢笔沙沙响,啃着信纸。写好的信装进牛皮纸袋,却不贴邮票,整整齐齐码进糖盒。“等阿囡长大再看。”她眯着眼笑,皱纹里淌着蜜。我随手把信塞进书包,有时在课桌里堆成山,有时被母亲当废纸收走。直到那年梅雨季,我攥着大学通知书冲进雨里。铁皮盒“哐当”合上的声音,成了最后的道别。
去年秋天回老屋。阁楼木梯“咯吱”响,铁皮盒突然滚出来。二十三封信扑棱棱飞散,最上面那封停在2008年9月1日——我拖着行李箱离开的日子。指尖碰到信封,时光突然变轻。“今日晒了棉被,阳光的味道能存到冬天。”“后山野蔷薇开了,像你辫子上的花。”“王婶送来雪里蕻,等你回来炒年糕。”最后那封是去年惊蛰,外婆说菜园种了紫云英,说新腌的鸭蛋流着红油,说老座钟的铜摆该上油了。信纸边有团水渍,不知是雨还是泪,把“等”字洇成了河。
窗外的桂花香漫进来,二十年前,她也这样坐在窗边写信。那时我总嫌她烦,却不知她把说不出口的牵挂,都揉进了纸褶里。就像紫云英把阳光酿成蜜,就像老座钟把分秒收进铜摆,那些没寄出的信,原是她为我封存的星光。清明祭扫时,我把铁皮盒埋在外婆墓前。山风掀起野草,二十三封信的边角在土里颤动,像老人临终前欲言又止的嘴唇。下山时,背包里多了片银杏叶。叶脉凝着露水,像未拆的信上,一滴将落未落的蓝墨水。
前日整理旧书,《飞鸟集》里滑出张泛黄信纸。“阿囡,今晨紫云英开了。想起你五岁时蹲在田埂上数花瓣,数到九十九就跑来拉我的手,说剩下的要留给蜜蜂当摇篮……”雨打湿了阳台的紫云英。我摸着信纸的褶皱,忽然懂了:有些爱不需要邮戳。
深秋的银杏把心事藏进年轮,春日的溪流把承诺带向远方。那些没拆的信,早就在岁月里长成了灯。铁皮盒的锈迹又深了,可它比任何宝石都亮,因为里头装着最温柔的时光——是外婆用一生写就,却永远不必拆阅的情书。
现在,我常在阳台种紫云英。春天来时,粉紫色的小花挤满花盆。风一吹,就簌簌地掉进旁边的铁皮盒里。盒里依旧躺着二十三封信,有时我会对着阳光看信纸,蓝墨水在光里变得透明,像要化进风里。邻居家的小女孩常来玩,她蹲在花盆前数花瓣,数到九十九就仰起脸:“阿姨,剩下的留给蜜蜂好不好?”我笑着点头,摸出口袋里的牛皮纸信封。
这次,我认真写上地址,贴好邮票。信里只有一句话:“外婆,紫云英又开了。”
夕阳把信纸染成蜜色,我仿佛看见:二十三年前的某个午后,有个老人坐在葡萄架下,钢笔沙沙响,把整个春天的阳光,都写进了信纸的褶皱里。而那些未曾拆封的星光,终于在今天落进了该落的地方。
------2025年08月22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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