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街傩影[焦海民]
(2025-08-07 18:39:49)|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以前这样的山水,是见过的。然而从前不过是走马观花,此番却是真正踏进来了,身在其中。山不甚高,却层层叠叠,绿意盎然,山间水流曲折缠绕,像根绳索,轻轻在山间铺展,绕出了几处坝子,也就是当地人口中的“街”。
梅街便是这样一处所在。它隐在池州的山水之间,长江是它的背倚的靠山,终是要翻过几道岭,方能抵达。大巴载着一车研究傩文化的人,刚从城里开完会,彼此议论纷繁,不能平息。
走进这块不事张扬的土地。争着的人们心里还记着孔子的话:“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在这座村落里,傩,并不是观赏性的表演,而是一种代代相传的生活方式。
山色青黛,水光潋滟。坐在车里,窗外掠过的风景,不由得想起《楚辞》描绘的巫觋祭祀场景。千百年过去,在这方水土上,古老的仪式依然鲜活地延续着。
车至梅街,宗祠的门缓缓开启。
腿困脚乏的一车人立刻鱼贯涌入,封存于日月箱中的傩面具被一一取出,瘦高个先生拭净灰尘,熏香后摆入龙床,罩上神帐。这每一张“脸”都有自己的名字和角色,人群在仔细辨认,它们并不是简单的道具。在特定的节日,它们须“下架”现身,将要与人共舞、同声、共祭。
梅街的锣鼓声从清晨就开始响起。
“要开始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锣鼓声急促起来。六个傩戏会队伍从不同方向涌向场地中央。四个抬“龙亭”的汉子都赤着上身,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往下流淌。他们脚步沉重,仿佛肩上扛着整个宗族的重量。有个年轻人脚步踉跄一下,旁边的老者仿佛家长,立刻伸手扶住龙亭,眼神里又是责备又是欣慰。
戴上面具瞬间,瘦高个的先生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樟木的气味钻进鼻腔,视线被限制在面具眼洞的方寸之间。他扮演的是“判官”,需要做出威严的姿态。透过面具的缝隙,他看见人群中有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正怯生生地望向他。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傩戏时也是这般年纪,那时他被“判官”吓得不轻,一股脑儿往母亲怀里钻。
鼓点越来越急。扮演“小鬼”的年轻人开始在场中翻腾跳跃,他的动作夸张而滑稽,惹得围观的孩子咯咯直笑。有个五六岁的男孩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央。
正午阳光直射而来,观众的汗水都浸透了,更何况台上的表演的舞者。人群窃窃私语,扮演“土地公”的老赵头已经六十八岁了,他的动作明显比年轻人慢半拍,但每个姿势都透着岁月沉淀的韵味。中场休息时,他摘下面具,沟壑纵横的脸上泛起潮红。年轻人立刻围上来递水擦汗,他却摆摆手,指着面具说:“先给它擦擦。”
场边树荫下,小贩们支起了摊子。卖麦芽糖的老汉一边搅动糖稀,一边伸着脖子往场中央张望。他的糖勺悬在半空,金黄的糖丝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孩子们围在摊前,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傩戏表演。
整个仪式有三程,面具在祖训之下被取出,清洁、熏香、安置。人群有幸目睹了另一人群的接神仪式。
台上演过了《刘文龙赶考》《孟姜女》。虽然听不懂当地方言,但通过演员的肢体动作和唱腔的抑扬顿挫,依然能够感受到故事的悲欢离合。面具虽然固定不变,但演员通过不同的身段和声音,赋予了角色鲜活的生命,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密密缝合在漫长而遥远记忆之中,敦煌变文、宋词话、杂剧乃至南戏在这些剧目上的层叠、积淀,它们有幸继续传承。
夕阳西斜时,傩面具被重新请回龙亭。瘦高个先生最后一个摘下“关公”面具,他的眼角有些湿润。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仍在回味演出的老人。祠堂一角,太阳余晖里,那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正踮起脚,试图偷看箱子里沉睡的傩面具。
梅街恢复往日宁静时,只有老祠堂门前的红灯笼还亮着,像不肯闭上的眼睛。在这样的街上,山是静的,水是缓的,日子不紧不慢地流过。村民熟悉每一张面具的名字,懂得每一段唱词的用意。面具之下,是祖先的脸;唱腔之中,是村庄的记忆。
临别时,我又去看了一眼。傩面具已经重新被封存在日月箱中,等待下一次的唤醒。回程的大巴上,回望刚才令人难忘的一幕幕场景,我在想真正的传统文化其实并不单在博物馆里,也在这些山村的生活中,在村民的血液里。就像那些傩面具,平时沉睡,到了时候就会醒来,继续讲述千年故事。车过山口,梅街渐渐消失在群山之中。但我知道,那里的傩影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是暂时休息,等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2025年08月06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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