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载中…两行辣椒一行茄子[袁永宏]
(2025-07-27 18:28:18)|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老家院子中央，摊开一方二分多的菜园，如母亲精心铺展的绿绸，温顺地伏在岁月中央。
除却父亲生前栽下的两棵苹果树，菜园中每一寸泥土草木，皆依循母亲心中那张无形却分明的蓝图生长。从大门望去，菜园两端簇拥着灼灼燃烧的牡丹与百合；日光下，朵朵烈焰镶成两道滚烫浓烈的锦绣花边。
菜园子中央，是母亲细心划分的菜畦，畦垄笔直分明，似绣娘手中经纬清晰的锦缎。她点种、覆土、施肥、浇水，腰身弯成一张弓，双手在土地间虔诚耕耘。春阳灼热地舔舐大地，汗珠密布她的脸庞，蜿蜒着沟壑，滴入泥土。泥土温顺如驯服的羔羊，种子埋下，便报以绿芽，破土而出，蓬勃欲要顶破天空。母亲肃然的动作，仿佛向土地奉上郑重祭献。
这二分小地，竟在母亲手中长成一个丰饶宇宙。三行韭菜排得齐整，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两行龙爪葱张开葱绿的手指，直指天穹；两行辣椒与一行茄子紧挨着，如并肩的姊妹，茄子苗壮实憨厚，辣椒苗伶俐泼辣；黄瓜与西红柿的藤蔓纠缠着，攀缘上竹竿搭起的支架；十几株软玉米秆肃立微颔，顶着穗缨；二十多窝花生在土里悄然蓄力；西葫芦的黄花在叶底羞怯绽放；萝卜则在泥土深处默默酝酿甘甜……诸物各安其位，各自舒展筋骨，叶子油亮亮地发光，向着阳光节节拔高，宛如对母亲辛劳无声的回礼。
母亲的身影，晨昏浸在园中。清早露重，她蹲伏在韭菜畦旁，小心剪去枯叶，青翠叶尖悬垂的露珠，仿佛婴儿未干的泪痕。黄昏时分，她提桶水缓缓浇灌，水柱在夕照里画出晶亮弧线，泥土吸吮着，发出畅快的微叹。她弯腰细细察视每一片叶子，如端详熟睡孩子的脸；有时长久蹲在辣椒苗前，拨开叶片，专注搜寻潜藏的虫害。那弯着的腰背，像一张被岁月拉满的弓，默默蓄力，只为守护这方寸生机。
父亲栽下的苹果树已亭亭如盖，枝叶筛下的光影在母亲躬耕的脊背上缓缓流动，宛如父亲沉默而温存的注视未曾远离。母亲常在树荫下小憩，抬头凝望枝头青涩的果子，那像是故人留下、岁岁返青的信物，于无声处续写着未尽的陪伴。
母亲日日俯身园中，筋骨与土地进行着最深沉的交谈。每一次弯腰锄草，每一次指尖点种，都是对泥土刻下的深情注脚。汗珠滴落处，菜苗便攒足劲疯长，辣椒的碧绿与茄子的紫光，仿佛将她所有的辛劳都淬炼成了大地之上可触可感的、明亮的生机。泥土深处，深深浅浅印满了她手掌的纹路，如同大地拓下了她生命最踏实的年轮。
我常立于菜园的围墙外，静望母亲躬身于青绿之间，背影与泥土渐融一体。泥土深藏秘密，却从不欺人；母亲一生俯首于这小小园囿，以血汗浇灌，亦自泥土中汲取最深的慰藉。她于此间日复一日躬耕，仿佛并非栽种蔬果，而是将自己沉甸甸的生命，也如种子般，一粒粒埋进土中。
漂泊日久，故乡的轮廓在记忆里有时如雾中楼台，唯独母亲这方小小的菜园，始终鲜亮如昨。闭上眼，那“两行辣椒一行茄子”的工整排列便清晰浮现——那是母亲用一生的耐心与气力，在大地之上写下的朴素诗行。它们穿透岁月风尘，深深烙印在我心田的褶皱里，成为无法磨灭的印记。而我这个游子，唯有循着泥土里长出的这些笔直线条，才能步步行回她身边——原来行囊里最沉的，竟是这小小园圃中，母亲用生命心血浇灌出的、永不凋零的春天。
------2025年07月25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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