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伞人[余娟]
(2025-07-22 18:34:21)|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小城雨季漫长,巷口修伞的老周倒是常年支着摊子。摊子小得可怜,一张褪色蓝布铺在石板路上,几把骨架挫伤的旧伞散乱堆着,旁边立着个小铁罐,里头插满磨得发亮的铜丝、各色布片。老周坐在矮脚竹凳上,背微微驼着,像是被雨丝经年累月压弯的树枝。他的手布满深褐色斑点与粗粝疤痕,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铜锈色。
那天雨意缠绵,巷口湿漉漉的青石板泛着幽光。一位头发熨帖的老太太撑着把伞匆匆走来。伞面是雅致的兰花图案,可惜伞骨中间一根拗折得厉害,歪斜地戳着伞布,伞面便塌陷下去一块,像人挨了重重一拳后萎靡的神情。
“老师傅,换根新骨子吧?快些。”老太太语气透着惯常的利落,像是吩咐家里佣人。
老周抬起眼皮,稀疏的眉毛下目光沉静。他没应声,只伸过手去接过那把受伤的伞,粗糙的手指沿着折断的伞骨边缘缓缓摩挲了几下,又捏了捏旁边几根完好的伞骨,仿佛在诊脉。
“不用换。能修好。”他的声音沙哑,像旧木门轴转动。
“换根新的多省事!这伞值钱的!”老太太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老人慢腾腾打开他的铁皮工具箱。
老周像没听见。他拣出一段粗细相宜的铜丝,又取出一枚小巧的钢锥,在折断伞骨两侧小心地钻出对称的小孔。铜丝穿过小孔,开始在断裂处缠绕。他的手指关节突起,动作却奇异灵巧精准。铜丝一圈压着一圈,细密、结实,如同某种生命的缝合。缠绕妥帖,他又利索地剪断多余的部分,用一把小钳子将铜丝末端用力摁进伞骨深处,隐没不见。
最后,他用力撑开伞。那把伞“噗”一声重新饱满地张开,如同受伤的鸟终于艰难地展开了翅膀。那根断骨处,仅剩一圈几乎难以察觉的铜色细痕,像一个愈合后的伤口结着淡金色的痂。
“喏,好了。”他将伞递给老太太,浑浊眼底的微光一闪即逝。
老太太接过伞,狐疑地反复开合几次,又迎着巷口微弱的光线细细察看那修补处。她终于掏出几张零钱放在蓝布上,嘴里似乎还想嘀咕什么,最终还是摇摇头走了。
我注意到老周那只装工具的旧铁盒,盒盖内侧刻满了细密的痕迹,深深浅浅,重重叠叠,像是无数个正字,又像是沉默的日历本身——不知是他修补过的日子,还是被修补的伞骨。伞在他手下撑开又收拢,绷紧的伞布发出“噗噗”的轻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应答或者诉说。
雨季漫长,巷口的行人来了又走。有人为求快,只想换新的伞骨;有人觉得铜丝缠绕的修补不体面,配不上他们的新伞面;也有人,像那位老太太,最终对着那几乎隐形的修补痕迹,暂时收起了疑虑。而老周只是埋头做活。
或许,有人嫌弃他笨拙的手艺,固执地不肯换新骨子,宁可费时费力去缠绕那一匝匝细铜丝。在这水泥森林里,我们习惯了替换,习惯了丢弃。新的总被寄予厚望,旧物似乎天生带着原罪。这种不计成本、近乎迂腐的执着于修补、黏合、延续,究竟为了什么?
老周的铁皮盒上,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如同时光的印记。像伞骨那般沉默的骄傲,在湿漉漉的雨季里支撑着。我们内心那些无法修复的残缺,是否正像一把修不好的伞,生活的真实光芒总会透过残缺照进来?
------2025年07月16日《西安晚报》第8版成终南 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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