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白内障[马上]4完
(2025-06-09 21:01:41)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六
在省城工作过一些年,见过太多穿着白衬衣、夹克衫的人。他们端坐高台,说劳动最幸福,其实是没有意义的空话。对于父母,劳动,像牛马一样劳动,是实实在在的,却也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命运如江河大水,人无法阻挡。父母远离外面的世界,很远很远。劳动是他们唯一可以把握的东西,是他们生命中最可靠的东西。他们没有雄心壮志,劳动让他们的生活很单纯,也很幸福。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够最终实现自己的理想。父母算是实现了他们的理想:用双手修起房子、收获土地里收成,养育儿女成人。父母的幸福是他们应得的。虽然这幸福,需要更坚毅的意志。
接母亲来到省城,母亲没有了伟大,只有局促、惊慌,甚至委琐。为了给母亲治眼睛,我忍着内心的煎熬,利用了母亲的无助和惊慌。父亲走后第三天,我对母亲说:“妈,你的眼睛怎么了,里面全是红血丝。咱们赶紧去看一下。”
母亲虽不明就里,但本能地怀疑“你莫给我扯谎哦。我各家的眼睛舒服不舒服我个人晓得。我这个眼睛的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莫去淘神。我这样的人,就是他们说的黄土都埋到脖子跟前的人了。你莫考虑那么多。”
我见骗不过母亲,便让爱人来劝。母亲对这个大城市的知识分子儿媳多少有些畏惧。爱人平时说话,母亲总是有几分逢迎。爱人劝说后,母亲终于同意了。我早早地托人联系了省城最好的眼科医院。不料刚查了一下眼底,医生就问母亲:“你的眼睛小时候是不是受过什么伤?”
母亲能听懂,用家乡话回答:“我五岁还是六岁,让黄牛抵到崖底下,绊了一大跤。后来眼睛看东西就斜了。小时候,人家都叫我斜眼睛。”
我很不好意思给医生复述,医生很直接地说,现在不是白内障的问题,而是斜视的问题。做白内障手术的目的是恢复视力。这个斜视时间太久,好比一棵已经长成歪脖子的大树,现在要想让它端正过来,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我如听到终极宣判一样,浑身发冷,一时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牵着母亲来到大厅。这里人声喧嚣。人们来去匆匆,忙碌焦急,却都充满着生命的希望。我终于回过神来。不能这样就算了呀!我忙找了个凳子,让母亲坐下:“妈,你在这等下,我再回去问下。”
转回到眼科住院部。刚检查的医生正在护士站里,跟两个年轻的小护士说:“都是个瞎子了,还非要让我来看?不是浪费我的时间吗?这是什么人介绍来的大关系?一个农村的蠢老太婆……”
我听得脸上发烧,羞惭得忘了气愤,悄悄地退了下来。
“我早就跟你们说,我这个眼睛治不成嘛!这下你相信了!”
母亲的声音里有如释重负的欢欣,脸上更露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我鼻腔发酸,刚走出两步,止不住眼泪溢流,忙转身先去了一趟厕所。
我领着母亲走出医院,默默地开车。母亲从后排凑头过来说:“你看我这个眼睛也没啥事了。我想明天就回去。你外爷大后天就是过世三周年了。不晓得啷个回事,以前想梦都梦不见他,最近老是一闭眼就梦见他说冷,说莫得钱花……你回去也给他烧些纸。”
母亲还没有说完,我突然无名火起:“活人的事都没做完,还管得到死人的事!”
母亲再没有说话。我生气母亲不知道自己眼瞎了会受怎样的苦,又恨自己怎么就对母亲发那么大的火。我装着专心开车,实在没有找话来说的劲头。母亲收回头去,默默流泪。回到家中,母亲直接进了房间睡觉,像在老家和父亲吵架后一样,躺在床上,面朝里睡了。我过去叫了无数声“妈”,母亲始终一声不吭。能被自己的母亲责骂、训斥,也是一种幸运呀。现在母亲却畏惧自己,骂都不敢骂了!
等得爱人回来,我交代一番。爱人前去劝解说:“妈你也莫要生气了。眼睛不能治,就不治了。趁现在你还看得见,咱们好好转转。”
母亲腾地翻身坐起:“三十年前父管子,三十年后子管父。我其他哪儿也不去耍!你们给我买个票,我得回去!”
七
我只得第二天送母亲回老家。一路上,我终于忍不住问母亲,外爷为什么没送你去读书?为什么从小不给治眼睛?他们本来住在城边上,为什么把你嫁到了一个山村穷家?母亲说:“娃儿呢,那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得行的哟。我七个月的时候,你外婆就去世了。你外爷又当爹又当妈,能给我一口饭吃,把我养活下来,就尽到天大的责任了,哪还管得上其他哟……”
母亲又说:“你们现在住这么大的房子,收拾得漂漂亮亮的。真是像电影里演的一样。我看了,也安心了。这些都是你各家的造化。我们当爹妈的,莫得本事,没给你们一钱一线的帮衬。说起来,也亏欠你们得很。你们莫埋怨我们。把媳妇的爹妈就当你的爹妈。莫挂牵我们,我们晓得吃穿,不要你们负担,好好过你们的日子。”
领着母亲回到老家那一天,天气晴朗。车还没停稳,母亲便打开车门跳下来,吓得我无比紧张:“老人家,你慢些!”母亲没有理,大声地喊叫着几个人的名字,张开了双臂,奔向那几人。幸好,农村人不懂得拥抱,她们拽住母亲的双手,像捉住鸟儿扑棱的翅膀。母亲到了这里,虎归深山,油条扔进了热油锅,声响轰然。母亲高门大嗓地说话,让我张嘴叫着一个个爷叔婶娘,还将军一样下令:“娃儿,快给他们散烟吃噻!”
置身于一堆老年农民中间,像怪物一样被人瞅来瞅去,我有些厌烦,给母亲翻了白眼。母亲看到了我的眼色,却毫不在乎。真的毫不在乎。母亲如离岸的鱼儿回到了水中,回到了属于她的天地。
在这块土地上,她是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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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6月09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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