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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家冲的路[丁迎新]

(2024-10-30 18:22:13)
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有人的地方就有路,谁叫人是路的开辟者呢,蔡家冲也不例外。不同的是,蔡家冲的路总是与狭窄、陡峭、简陋和弯曲紧密相连,甚至,好不容易开出来的路又被野草和藤蔓给抢了回去,原本就是它们的地盘呀。人只好再次抢夺,拉锯战是常有的事。


  不要怪蔡家冲的人无能,狭窄、陡峭、简陋和弯曲不是他们的错,在四围山体如桶壁,常年坐桶观天的蔡家冲,随便一处地方一锹下去都能崩出火星。泥土从来和石头相亲相爱,爱的程度几近纠缠不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得的几块种水稻的田,嘴上叼着香烟埋下头栽秧割稻,烟没烧到一半已到了田埂,摊到每户头上,不会比屋宅的面积大。这样的环境条件,祖祖辈辈最主要的事是为了填嘴而奋斗,遮体的衣衫和遮风挡雨的屋全在其次,哪还有精力时间在可有可无的路上?脚到处就是路,又何须动用专司从土里扒粮食的工具——锄头镐头之类?


  路,属于脚的事,粮食才是锄头的职责。


  儿时的我跟祖辈一样,从来不嫌路窄小难行,从来如此,睁眼就是,没见过大路是啥样,没的对比,又哪来的狂想异心?何况最强大的是脚,没有它不敢去的地方,没有它到不了的地方,再陡的崖,再密的林,再深的草,无路当中生路,有时连手中的刀也免用了。这一趟如此,下一趟还是,又何必特意花精力、时间修出条路来。


  无路处生路是大人的勇敢之举,哪怕有人为此付出堕落悬崖或蛇兽攻击的代价,也挡不住后来者的步伐。身负养家糊口重任的他们,是必须无所畏惧的,连自己的家人都养不活,那双脚若是迈不出自家门槛,在家人面前也抬不起头。屡屡被告诫的是孩子们,脚尚稚嫩,险处莫去,高处莫去,恶处莫去,已经成形的路才是允许的去处。


  蔡家冲是个小山洼,像一只陷在山峦间的绣花鞋,斜斜地生了根。可能是哪位仙女在黑夜里慌不择路下凡,在陌生的人间磕磕绊绊,一不小心卡在了这,崴了脚,绣花鞋也顾不上捡。


  从擦着湾口的大路过,没多少人会想到湾里还有十来户人家,山坎处硬生生半含半露一块巨石躺伏,遮断了大路上的视线,绕个弯才能进入湾内。这不像树的生长,所有的枝从主干上生发开去,各自伸展,一眼可见。


  经过湾口的大路是我进入初中时才开始修建的,在此之前的大路,也就是湾里小路的两倍宽而已。在连绵的山腰处,把薄薄一层皮的山的骨头炸开炸碎,铺成路面,从此让汽车有了进山的机会。没有相当的驾驶技术,是没有胆量也没有本事在山里的公路上开车的,一侧是森严狰狞的石壁,另一侧是刀削般深谷,仰时直立如登天,俯时下冲似泄洪。从高远处看,美丽如灰白的腰带缠绕在绿山之上,属于看客的悠闲,与路上的车和人无关。


  虽然公路修通,湾里也添了好几辆自行车,蔡家冲湾里面唯一的主干道依然故我的瘦小,像天生如此的人,没法胖起来。一边是田,田已分到各家各户,比什么都金贵,一棵秧就是一捧稻啊。一边是河,根本没有拓宽的空间。


  八岁那年,家从上湾搬到中湾以后,从家到湾口的这段小路成为一道门,更是一扇窗,连通起我和外面的世界。湾里的世界,无数的乡邻熟悉到听声音就能知道是谁,谁家出过什么事,哪个人有什么性格和怎样的经历,哪家与哪家有过什么恩怨,无不一清二楚。各家屋舍的里里外外都到过,四周围的山上哪里有毛桃、洋桃、毛栗子,河的哪段可以洗澡,哪里能捞到虾和泥鳅,都了如指掌。纵然玩的花样有千万种,还是玩厌了,仰头才能看见千变万化的云,偶尔出现一次鸟样的飞机和拖出的白线,让无边的想象有了终点,没有逾越的可能。唯一有可能的,是小路的尽头。太多的时候,我的视线宁愿锁定在小路上,期待各种可能。


  我家大门正对东方,那里是山,必须仰头才能看到山尖上冒出太阳。后门朝南,恰好是湾口的位置,也就是绣花鞋的鞋跟,小路顺势而下,与小河并肩而行,直达湾口。后门口的场院边沿,先是特意放置了几块可以坐的大石头,随后在空心砖上架设了两块多余的水泥板,像一张方桌。母亲在上面晒酱晒鞋晾菜缝被子,我和弟弟在上面写作业,打乒乓球,打牌,拍火柴皮,挑棍,没有不能不在上面做的。一个人时,就坐在上面呆呆地望路。


  绝大多数时候,路上空无一物,湾里就那么多人家那么多人,除了孩子上学,很少有需要出湾的时候。上湾的田地大多在上湾,下湾的田地偶有在中湾,需要做活时才会有一次走动。正月是最热闹的,先是初一湾里人家相互之间的拜年,有讲究,得从下湾开始。下湾的人家顺湾而上挨家拜过了,上湾人家才顺湾而来。从最开始的两三个人,慢慢增加直到成为长长的一串。然后是亲戚之间的往来拜年,每天都有人走在路上,哪个人是哪家的亲戚基本上都认识,几乎看不到陌生面孔。


  平时只有空荡寂寞,不知道路本身会不会无聊,无聊到大白天睡觉,置职责于不顾,丧失路的功能。偶尔的一只狗或一只猫,也会让我看个没完没了,看得它不好意思了,停步了、返回了,才罢休。很小的时候,有摇拨浪鼓的货郎挑着货担一摇一晃地走。经典的拨浪鼓声最能挑起孩子的兴致,迫不及待地到处翻找牙膏皮和废铜烂铁,趁着大人没在意,赶紧把糖和火炮子先换到手。大人特意留存的鸡毛鹅毛鸭毛,有他们的用处,针头线脑、宝塔糖是换的主要物资。公路修好后,货郎销声匿迹。有段时间又有陌生人出现,那是上门收树的树贩子,倒买倒卖的性质,挨家问询可有树卖。


  在我的眼里,期待的不只是路上会出现什么,更是路尽头的远方。远方什么样是我更想知道的。只是我的希望非常无力无奈无能,包括我的想象都和路一样狭窄。望路的目光是下垂的,因为路越来越低,在晴朗的日子,目光上抬,我能看见猪头尖的山尖尖专注倾斜的姿势。猪头尖是舒城的最高峰,位于舒城、潜山、岳西三县交会处,距离我家大概是十几公里。从小就听到过关于猪头尖的传说,只是一直不曾去过,后来为了开发旅游的需要,改名为万佛山,之后才有了第一次登临。我还是忘不了“猪头尖”的名字,土土的,很俗,也很可爱,很接地气。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是在路的一端望路,而是路上频繁的行人,那是从踏入校门开始的。稚嫩的脚步周而复始无法计数地踏在小路上,也叠加在父母、祖辈和乡邻的脚印上,再多的脚印叠加,依然看不到路的变化,高出几分或矮下几分,路只是默默地照单全收,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脚步从稚嫩到莽撞到成熟到苍老,路还是一样地对待,不分彼此,不会给予特殊待遇。就像后来才知道的大海,再多的江河水注入,海还是海,无悲无喜,从此失去的倒是江河水。是因为海的博大和深邃,而忽略了对它来说不起眼的江河?那路呢?


  偶有的晚归,我的脚步是慌乱的,胆怯之极,四下里的黑暗仿佛有太多的可能,恐惧尤甚。幸好,脚是有记忆的,在跌跌撞撞中始终向着家的目标,方向不变,速度更快。有时是有月光的,贴心地在天空中安抚着我,引导着我,让家的目标更明晰,让方向更明确,让路更通畅。


  进入湾口了,尚看不到家,但遥遥的一豆灯火在家固有的位置向我张望,向我招手,瞬间击中心脏,暖流突起,汹涌澎湃,淹没了人,也淹没了脚步。待到近前,家也模糊可见了,洞开的后门是母亲的身影,与灯光一同温暖,一起召唤和等待。


  后门经常是迟关的,即使我们都在家。哪怕天黑了,黑得如墨,屋在其中埋没,光亮在其中埋没,后门也开着。我是害怕黑暗的,不敢靠近门口,但奶奶不怕,长年累月倚靠在门框上,一把咯吱响的小竹椅是她的宝座,从早到晚。极偶尔的时候,门外会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有时是乡邻,有时是常年在外工作的父亲。奇怪的是,只要是父亲,没等出声,奶奶已经提前问出一句。我至今没想明白,视力不好的奶奶是凭借什么判断出来的?从后门延伸出去的小路,在她的眼里肯定是看不见的,但是存在的,任何时候都存在。


  奶奶走后,母亲取代了她的位置,不同的是,母亲总在忙碌着,没有丝毫停歇。择菜、洗菜、缝衣、补袜、做鞋,她把很多事放到后门口来做,手上在做,眼睛望向小路,天黑了也望。我知道,这目光尽头,有时是我,有时是弟弟,有时是大姐和小姐,有时是父亲。


  其实对母亲来说,小路更具有非同一般意义。十四岁,一个懵懂的年纪,坐着小花轿从山外到蔡家冲落了脚,这一落就是一辈子。幸好有这条小路,她的脚走不出去,但目光可以,哪怕只是慢慢地一厢情愿地张望。


  与母亲的望无法对称的,是父亲与小路的疏离。走出了那条小路的父亲,热衷的是外面的世界。记事时起,最怕的就是父亲,与奶奶的盼望不同,我们姐弟最不希望父亲在家。一旦看到小路上出现他的身影,正玩得昏天黑地的我和弟弟飞一般跑回家,遵照指令,怯生生地去迎上一段,再打好洗脸水,泡上茶,然后躲到屋外,呆如木桩,以不照面为原则。我自卑的种子就是在那时种下的,后来离家上学工作,为的都是远离父亲,放飞自我。还是会想念,蔡家冲的那条小路载满了我温暖的回忆,走近的一刻,就倍感亲切,一块石头、一根草,都是如此。


  后来,家搬到了镇上,老屋里的大件东西一切照旧,只有母亲说随时会回来,她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田地的活早已无力耕作,可菜地一点没放弃,菜还在种,像对待幼年时的儿女一样,精心伺候。只有在蔡家冲,母亲才是自在的,满脸笑容,浑身是劲,见啥都亲,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嗑。不像在镇上,小院的铁门即使开着,也很少有人走进来,能站在门口说上几句就算相处不错的了。院外是马路,从院门看出去,正好是往蔡家冲的方向,也是到猪头尖的方向,车辆和人必须从此经过。不忙的时候,母亲把小板凳放在铁门边,端坐如桩,呆呆地看眼前的马路,麻木地看车来人往。这与蔡家冲时对小路的张望,大不相同的。


  时光总是很残忍,蔡家冲的小路还在,父母却已逝去。他们最后一趟行走在路上,是回到蔡家冲,母亲对小路的望再无终止了。老屋已经坍塌,泥打的墙回归成泥土的模样,老屋自知已失去存在的意义。小路还在,但直通公路进行了全面拓宽和路面硬化。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不会忘记是从蔡家冲的小路上走出来的,因为小路的狭窄、陡峭和弯曲,逼迫着我向高远奔,向宽阔奔,向平坦奔,向繁华奔,向大道上奔。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走出宽广的路来,至少,我走出了蔡家冲的小路,把脚印落在了广阔的世界。



------2024年09月23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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