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驱车乡野，与一掰玉米的老伯攀谈，没想老伯扔过来几只老玉米，说回家烤了吃吧，香着呢。我一时兴起，要不就在这儿烤吧？便就地拢起一堆野火。老伯也歇下来，与我一起烧烤，边聊些家长里短。我们将玉米烤得又酥又脆，嚼得齿颊留香。但比孩提时代的烤玉米，还是差那么一点味道。我知道，那是岁月沉淀出的醇香，没办法找回来的。

　　那时，对馋嘴的我们而言，秋后最开心的事就是去田间烧烤，最寻常的是烤毛豆。选一偏僻豆田，拔上几株豆粒饱满、嘟嘟摇铃的毛豆，最好是那“牛踏扁”，豆粒大，扁平呈椭圆形，像被牛踩过一脚似的，特别鲜香可口。

　　三五伙伴捡些枯枝败叶燃起一堆野火，将整棵毛豆置于火上，边烤边翻，边乐呵呵地扯些天南地北的闲话，小朋友间的喜怒哀乐，还有同学老师的小故事。说着烤着，青烟白雾与熊熊火光中，柴火的“噼啪”声里，一股豆香渐渐馥郁深浓，四处弥漫，直往鼻孔里钻。待豆壳泛白，便知火候已到，稍晾一晾，剥开一荚，一股白气过处，味蕾已让豆香包裹。那种鲜美真是难以形容，谁吃了谁心里美就是。大家纷纷从豆秸上剥了豆米，轻轻咀嚼，再剥，再嚼，纷纷情不自禁地叹息，真鲜，真香啊！这才有工夫聊天，笑闹。吃完了，齐齐仰躺在草地上，面对一汪蓝天，还在回味之中，感觉天地之间，秋风之中，有烤毛豆在舌尖上美着，这日子真舒坦！

　　后来，读到鲁迅先生的《社戏》，才知先生小时候也会偷吃的，他们吃的罗汉豆即蚕豆，在摇橹船上煮出来的，许多年后还说：“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过那夜似的好豆。”蚕豆成熟在春末夏初，我没烤过，倒是烤过青麦穗，掐上小把，在灶塘里烤，烤成青白色，清香且柔韧，很是可口。稻谷也可在火上烤，一烤就会“啪”一声开出洁白的米花，奇香扑鼻，但我不敢掐田间的稻穗，怕挨揍，我烤的是稻草堆里遗漏的稻谷——都是童年往事了。如今，我也有了鲁迅先生般的感慨了。

　　我也烤过花生。偷偷从沙壤中拔出三两株，下面拽拽的全是麻壳花生，摘下来，扔进火堆即可。嬉笑之间，待闻到花生香，即从火灰中找出，剥开来，比水煮花生还要香醇，滋味更加清甜。

　　毛芋头亦可以烤。烤芋头也叫煨芋，是有典故的，士子文人、山僧墨客好像也爱煨芋夜读，聊天谈禅，想来煨芋的滋味极美，便诞生了些有趣的煨芋广告，如“深夜一炉火，浑家团栾坐。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吃了烤芋头，够狂的，但狂得可爱。儿时不懂这些，只为了解馋，便挖了子芋，一只只扔进预先挖好的小坑里，燃上火，煨烤去。烤上一阵，坑里发出馋人的香味了，用树枝夹出黑不溜秋的小家伙，撕开表皮，袅袅热气霎时弥散开。蘸一点备好的白糖，羡煞神仙也！

　　那时还烤过鱼。钓来半大的鲦鱼，踢罾（一种渔网）捕得小鲫鱼，稻田里捉到泥鳅和黄鳝，都可以烤，去了内脏，洗净，插在苇秆上，烤得黑乎乎的。还烤过摸来的蚌与蟹，没觉得腥，一律撒上盐花，吃得香极了。那时的孩子都会烧烤，耳濡目染就学会了。有一回，打谷场上的一群孩子竟烤了一条蛇，以为是长鱼呢，吃得香喷喷的，吃罢不久人人嘴肿，肿得跟猪八戒似的，可把家长们吓坏了，好在有惊无险，吃一点药就好了。

　　很平常的是烤山芋（红薯）。秋后，随便到哪块山芋地里，都会看到土垄已让山芋撑开一道道裂缝，露出了艳艳的红皮山芋。真让人不解，成天不见天日的黑土里，怎会长出如此鲜艳的玫红色？清水洗洗就能入口，最好还是烤熟，烤出糖稀，好吃到令人垂涎。那年深秋，我与同事小罗值夜班，半夜时分，葫芦岛已有很深的寒意。我们裹了大衣还是冷，饥寒交迫，便在不远处的山芋田里，迅速挖了几只，在沙滩上点燃一堆火，边取暖边烤山芋。头顶上是一轮满月，面前是墨蓝的大海，我们絮絮地聊，尽是人生、理想、乡愁，边聊边吃烤山芋，特别的香与甜。青天碧海，明月沙滩，四野无人，万古寂静，只有一堆火，火边两个人，还有风霜的味道，烤山芋的甜香……好多年过去了，不知小罗现在何方？

　　我的童年少年时代，缺少零食可以自己动手解决，不但解馋饱腹，也学会了协作共处，享受了动手的快乐，品尝了人生滋味，感知到与天地融合的乡野情趣。说实话，蛮让人想念。

------2024年09月18日《西安晚报》第7版终南 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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