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囤[李易农]
(2024-10-07 10:21:12)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父母房间侧屋的麦囤,像极了一个憨厚纯良的娃娃,安静地卧在墙角,守着乡下人家朴实的岁月。
又一次看到它,是时隔二十年的一个午后。它犹如一块石头投进湖心,荡起的浪花浸润着我的眼睛。麦囤用芦苇编织,细细的纹路、漂亮的花纹,没有染上一粒轻浮尘埃。这么多年,那种从历史深处透过来的陈旧气息,像被翻新的一缕春风,萦绕着我冲动的心。
这个麦囤,就是一本厚重的书,清晰地用麦粒记录着一户人家的喜怒哀乐。从有记忆开始,我们家就遭受着饥饿贫穷的折磨。缺吃少喝的日子,常常让母亲夜不能寐,唉声叹气的夜色异常沉重。那段日子,父母起早贪黑地在田地里忙碌,渴望收获更多的粮食,来填充我们的干瘪肚皮。有一年夏天,麦子成熟时连日下雨,倒在地里,被雨水浸泡后发芽变霉。全村人都陷入愁苦中,一年的口粮就这样被糟蹋干净。母亲坐在门槛上,望着不消停的雨,心里很不好受。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只有深陷的眼窝流淌着无限的哀伤。她背后,是雨前抢收回来的麦子;可麦子被雨水打湿了,母亲用毛巾一遍遍擦拭麦子,用扇子为它们扇风,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可仍阻止不了麦子慢慢发热、最后变红发霉的结局。
雨停了,田地里的好麦子一点儿没有了,此后的日子更加紧巴。我们吃的都是发霉麦子磨的面粉,口味怪异,让人作呕。那时候,能吃一口白馒头就是一种奢望。我们兄妹五个,五张贪婪的嘴、五个无底的空洞,父母拼命地给我们喂杂粮面、玉米粥、野菜……但都不能让我们胖起来。正因为我们饿怕了,父母的担忧到了极限,所以他们把庄稼、粮食看得比金子还贵重。“粮食就是人的命!有粮食吃,你的命才是命!”母亲咬牙切齿地说。
好在难熬的日子过去,第二年麦子丰收了。母亲一边举着木锨扬场,一边满脸笑容地说:“回去拿口袋,多拿几个……”一遍遍唠叨,仿佛在念经。我说:“娘,这麦子也不多呀!”母亲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狠狠地说:“闭嘴,多嘴多舌让你吃石头!”我吓坏了,憋着眼泪不敢哭。弟弟说:“可多,可多。”母亲又踢过去一脚:“多啥多,这才多少?”母亲生气地看着我们,仿佛娃娃不过脑子的话说出口,就会让神灵发怒、克扣了粮食。装麦子时,我们不敢说笑,一个个绷着脸,一簸箕一簸箕地倒。我和弟弟、姐姐用力撑着口袋,装满了母亲还要用手按按、再装点,然后用一根麻绳系得紧紧的,一袋袋码在一边,五、六、七……当数到第十五袋时,母亲才面露喜色说:“不赖不赖,比往年多了两袋半呢!”我们欢呼起来,气氛终于活跃了。
有了麦子,母亲也不会随便让我们吃白馒头、白面条,非得掺进去豆面、玉米面不可,非得在面条饭里加入许多菜叶子不可,让我们总是觉得嘴巴里少了一口香甜。在母亲“细水长流”的坚持中,我们家开始存粮食了,大缸小缸,盆盆罐罐,满屋棚都是。母亲得意地说:“咱得去买麦囤了!”
麦囤是由芦苇编织成的,能装五六百斤小麦。如果把麦子晒干透,用塑料布包起来存放,可以数年不坏。母亲去集市上转了一大圈,也没买来麦囤。母亲说:“太贵了,一个麦囤和簸箩,得六十多块钱!不如我自己编麦囤。”我们都觉得吃惊,母亲会编麦囤?她说:“我已经讨教过咱村编麦囤的老李了,很容易的!”母亲带领两个哥哥,去邻村亲戚家扛回来芦苇;然后剥苇叶、破苇蔑儿,拿到麦场上,用石磙碾压平整。瘦小的母亲,大包大揽地忙碌着。就这样,一切拾掇利落了,母亲蹲在院子里编麦囤,苇蔑儿在她的指尖处起起落落……三天三夜后,麦囤终于编好了。虽然母亲是第一次编,可村里人都说好,瓷实又精细,比买的强。只是母亲累得头晕眼花、腰酸背疼。父亲说:“太累了,不如去买。”母亲说:“买的不耐用,说不定过几年还得再买。”
终于,麦子倒进了麦囤,八九个口袋的麦子都装完了!母亲坐在麦囤上,用红布条捆绑封口,那架势就像打了胜仗的女英雄。一年又一年,麦囤空了,又填满了;又空了,再被填满……在空和满中,大哥娶妻生子,二哥娶妻生子,姐姐出嫁,我们先后盖了三座房子……家里每件大事,都要靠麦囤里的粮食变成洁白的面粉,蒸馒头、做面条或者炸油货,招待客人。
在全家人的努力下,我们的生活有了很大起色,越来越有劲头,越来越有滋味,麦子也越存越多。所以,父母所住房间的侧屋就有了两个麦囤的存粮。这两个麦囤,就像哼哈二将,守着老屋和乡下的岁月。在父母看来,任凭时代怎样变化,粮食一定是最宝贵的家当。
“家有余粮,心中不慌。”母亲这句话是二十年前收麦子时说的,但至今仍在我耳边回荡。
------2024年09月13日《西安晚报》第6版文化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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