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座陌生的城市出差，但令人奇怪的是，满大街是我童年时代熟悉的一个亲人的乡音，越听越觉得亲切。

　　突然就想起一个朋友的故事。好多年前了，她无意中获得一次出差的机会可以去前男友的故乡。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隔山隔海地转车，到了他祖辈生活的县城。从大街上行过，她听到的都是他的乡音，就连面孔，满大街都仿佛是他的套娃版本。就这次旅行，祛魅一样，前男友魅力从此在她心里打折大半。可谓是，你我皆凡人，故乡现原形。

　　而我这次出差遵义已快半月，我努力融入这个城市。

　　每天下班后，乘着公交转悠，饱览街头风景。城市的规模我很中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坐着公交，从城市的这头到那头，我坐到尽头下去转，然后再返回。一个小时，一趟单程。

　　我住在新城区，和老城区风景完全不一样，但一辆公交可以把人从这边到那边再渡船一样渡回来。从新城区到老城区，就像一个年轻人去拜访老年人，当从老城区返回新城区，又像一个老年人从过去回到现在。时间像河流一样在涌动。老城区的市井气息厚，新城区的自然气息浓，都吸引我。新城区路是宽展的，湖泊和草地多，山坡上的绿色植被也多。我居住处附近有个湿地公园，晚上去散步，很宁静。

　　在西安，我住山脚下的南郊，进老城区要从南到北穿越而来，寂寞繁华皆有意，这样的流动让人觉得拥有两个世界，可热闹，可安静。

　　我从住处出发，坐在公交上，郊区地带，总能看见背着篓子的本地人，佝偻着身子来去，有男有女，大多是四十以外的人，给人生活不易之感。无论男女，他们都会让我想起妗子，她就是这片土地出生的人。在她二十多岁，她跟着家人北上，到达陕北，嫁给我大舅，一直保持着家乡的口音，皮肤也一直显得比我们当地人黑。她从西南到西北，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十多年……想着我最近，每天来来回回晃在大街上，耳朵里都是妗子家乡人的乡音，这让我一次次想起她，只觉得声音也是亲切的。

　　小时候第一次见她，她用贵州话叫着我“星星”，她伸出手来牵我的手，问我要不要吃辣子豆瓣酱。她总是一罐又一罐买辣子豆瓣酱。我没有问过她想不想老家。如果是前些年来这里，我会第一时间告诉她我来了她的故乡，她大约会很开心，也许会让我带一些本地辣子酱回去。而今，大舅去世九年了，听说她身体不太好，日子也过得不太顺。

　　美食街很热闹，尤其在夜晚时分，甜的酸的辣的苦的冰的热的都有，一如人生。一些店铺播放着怀旧的音乐。一首《奢香夫人》让人振奋，这是我来了之后，总能在大街小巷听到的歌：“乌蒙山连着山外山，月光洒下了响水滩……”

　　一处巷子里，有个长得很帅的年轻小伙坐在出口处，边弹吉他边唱歌，唱一首首有关爱情的歌曲。“我爱你一定爱到海枯石烂永远不后悔……爱到花儿绽放鸟儿成群把我们环绕，爱到每道彩虹都印出你的美……真的希望你给我个机会，让我去爱你……”我走出街头很远，还能听到他在那里唱着爱爱爱，如同生活的叹息，唉唉唉。我已经不再年轻，但听见这样声嘶力竭地唱爱情的歌声，还是心里面一阵怅惘。想我妗子二十多岁由西南往西北，肯定心里模糊地渴望那么一个人过，以为能遇上他，以为从此生活会好起来。她那时应该也是心怀爱情的，所以从西南往西北跑，追寻自己的幸福。

　　从傍晚到夜里十点，路边热热闹闹的，这些时光，仿佛是世界上大多人的休闲时光。朦胧夜色轻拭着人们白日的疲惫，在模糊的路灯下，一切看起来显得祥和静谧。我急着回住处，又贪恋如此夜色，在犹疑中看见公交车驶来，就急忙跳上去。

　　我还将在此待三个月，还会有无数个日子坐着公交漫游。好几年了，我喜欢这样狂热又毫无目的在各个城市穿行，熟悉一个城市的边边角角，行行巷巷，观察路上形形色色的人，然后离开。

　　我喜欢这样近距离地旁观别人的生活，仿佛隔着一扇车窗在旅游。一路上看见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而我会从这列车下车，再到远方的那列车上车，仿佛是时间的旅人、空间的游人。我用视觉旅游，也用直觉旅游，我像个摄像机，经过一条又一条大街，发现、摄取，离开……生活需要不同的风景线。

　　云游四处，每到一处，我可能也是别人眼里的风景，也可能是别人视线里叹息的对象，一人辗转着这里那里来去，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世人如镜像，彼此照着，照出人间万象。我将继续在街头漫步，在公交车上漫游，记住一些行人的面孔，一些欢笑一些哭泣，一些街道的样子与声响；学会感受一些人心里藏着的深井一角，学会发现不起眼地方低调的美丽。虽然在陌生的城市，没有人与我打招呼，但我已抵达。我喜欢这样的陌生，不需要谁陪伴，不需要谁安慰。工作之余，我希望自己一直能够胜任且享受这种随意的漫游，想起什么，或想不起什么，都能一路前行，路过全世界。

------2024年09月11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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