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用心若镜，不将不迎。这是《庄子·内篇·应帝王》中的话。直至见到周公庙前这池水时，突然觉着这分明就是一面镜子，映着天上流云，就仿佛被风吹动一般，不时地在水面上激起涟漪，一圈圈碎银般的波纹，由小到大扩散着，将蓝天白云的表情层叠起来。水如碧玉，其间有鱼，游来游去，怡然自得。自从有水后，这里旋而成为观光休闲的好去处，最开心的莫过于孩子们，拿着各色渔网，在水里不停地捞来捞去，然后看着水从细密的网底漏掉，让点点滴滴的坠落变成欢快的笑声。

　　这样的一池水，自然也映出了巍峨雄宏的周公庙，绿树掩映下的波动，始终是闪闪烁烁，像水在歌唱，像风在观望，带给人以生命的纵横捭阖。想象是不能或缺的，生命从来都是这样，作为华夏文明礼仪的源头，若是没有丝毫的波动，又怎么能让人记住周公旦这个人呢？

　　周公庙地处凤凰山，从地形上看，庙如印章，端端正正地钤在周原大地这幅充满精神密码的卷轴上，方寸之间顿生气象万千，吸引着人来观瞻、拜谒。山门前，魏巍耸立着三株唐柏汉槐，寂静中让人心生敬畏。细细看去，古木参天，掩映千年时光，也就明白了游客誉其为周公、召公、太公的原因了。对树来说，用生命温润风光是格局；于环境而言，因树又多了沉稳的文化气息，多了血脉赓续的见证。无论如何，树的沧桑厚重，延续的不只是漫远时光，还有着无声中的伴随。

　　树高千丈，也有其根。而丝丝缕缕的根脉，是对卷阿的承诺，以命言志，否则怎么会成为人们心中的标志和宗教呢？《揭周公庙碑记》中载：斧痕犹在，半身已枯，而枝叶复荣。当地人将这样的死而复生，视为了上天的眷顾，于是就有了“枯柏复生”的典故，有了“古柏已枯还复茂，独留瑞物万斯年”的传唱。

　　周公，生卷阿之地，喜欢种树，能识得各种树木，常常在树下读书识字、仰望发呆。这样的状态是平静的，可当他离开卷阿要去镐京时，更多是依依不舍。周围的人劝他，新都城要比这里繁华、比这里漂亮，虽不解父辈们的想法，只是问了句，那里有大树吗？怎么会没有呢？毗邻的秦岭大山中全是参天大树，为修建都城，伐木工人专门去山里砍伐大树，然后又通过沣河把它们运下来。

　　征战、厮杀、辅佐幼王，所有的一切都像场梦。离开卷阿之际，他总以为从此会客死他乡，却不想在垂垂老矣之际，却又出乎意料回到梦想之地。远离了朝堂，周公的脚步却不曾停下，很快就走遍这里的山山水水、沟沟坎坎，抚摸着一棵棵树，他是那么喜欢，只想让回忆装满一个步入晚年的老者、一个不贪恋名利的仕人、一个只愿守着家族采邑的子民的博大情怀。那时，这里还没有修建纪念他丰功伟绩的庙宇。可他就是喜欢，情愿远离色彩迷离的都城，独自守着这处周之肇基之地，可见内心是多么的纯粹。总之，眼前的这一切，是那么可亲可敬，像极了坡边味如甘醴的泉水，用流淌滋润周围的草木。

　　当年，或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为了这汪神奇的泉水，周部落在古公亶父的率领下，历经千辛万苦来到周原，当大家看到远处的岐山时，立刻被这里的山水环境和肥沃土地吸引，突然间就有了回家的感觉。妻子太姜实在不愿再走了，轻轻地拽着他的衣襟，回想祖辈一路奔波，似乎还没有完全适应高山密林的生活，又得迁到一马平川的周原。此时的周族，已经历了后稷、不窋、鞠、公刘、古公亶父等，世世代代的跋涉，候鸟一样迁徙着，每一步走出都会回望，那毕竟是故乡啊，哪有游子愿意毅然决然离开呢？毕竟那里有熟悉的草木山林，就连风的呼吸中也带着乡音。

　　又有什么办法呢？为防范强敌，只能让族人远离是非之地，找到一处能开田拓荒的地方安养生息。古公亶父看着高低起伏的岐山，与一旁翻滚的河流相互天然屏障，眼前便出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情景。从此，周族就在黄土高坡、渭水流域一带繁衍生息。四季轮回，一代代的族人就像这生生不息的润德泉，悄无声息地涌出，又悄无声息地流向远处。

　　站在周公庙里聆听这泉水声，随着水越流越远，声音逐渐欢畅起来，似乎带着内在的情绪，然后又渐渐地弱下去，向着平展的大地蔓延开来。这恍如周族人强大的基因，引领着一个小部落不断壮大，成为华夏文明基因的奠基者。

　　二

　　有山，就有水。有岐山，也应有岐水吧？

　　说到岐水，不得不说周公庙北坡的那泉。这眼泉水，自然而然被认为岐水之源。这是一眼间歇性的泉水，时涌时涸，少则几年，多则几十年。可是当地百姓对泉心怀敬意，每每有水外涌，岐山一带就会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当泉眼枯竭时，会发生灾荒饥馑。人们口口相传，历朝历代更是以此泉卜岁，并冠以“灵泉”“治泉”等名号。泉周围的树木尽显着苍翠，看着农人们任凭一股股清凉洗尽心扉，看着一群群牛、羊或其它动物在水边嬉闹、追逐、小憩时，水更像是一位长者，呵护着人与自然环境，也从中看到自己开心的模样。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公元前780年，被称为“王畿”的岐山发生了大地震，“西周三川皆震。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有树木的卷阿，无疑是有灵魂的福地，护佑周朝不断壮大。大地震陡然间让卷阿少了诗意，也让所有美好成为铭记。所以，当一棵棵大树倒下时，一座座庞大的宫殿也在倒塌，一个曾经辉煌的朝代就这样有了裂缝。

　　唐武德元年（公元618年），唐高祖李渊下诏在卷阿故地修建起了一座纪念周公的庙宇。到了唐宣宗时，干涸多年的灵泉水接连涌出，涌泉如珠，争先恐后注满池中，很快又沿着满是尘土的沟渠向外而去。这一消息不胫而走，顿时成为当地景观，时任凤翔节度使的崔珙上报朝廷，宣宗思前想后便赐名“润德泉”。到了第二年，崔珙又在泉旁立碑《润德泉记》，完整转录了有关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在李忱是个爱民的皇帝，他主政的时期，社会安定繁荣，深受百姓爱戴。从此，这眼因皇帝敕赐的润德泉，就成为历朝历代观瞻国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征兆。

　　民众闻讯纷纷前往泉边饱饮，那水甘醇清冽，让人精神焕发，更甚者还以泉水擦身体痛处，以求康复。后来，每到农历三月庙会，周公庙便是人山人海，犹记得小时候的情景，几十年后亦然如此。由此可知，周公在当地如何深入人心，就不难理解苏轼的《周公庙诗》了：“吾今那复梦周公，尚喜秋来过故宫；翠凤旧依山硉兀，清泉长与世穷通。”现在来看，泉以流淌的方式，为信徒洗去长途劳累，也不断地满足着他们内心的期盼。

　　从一处泉涌，到山门前的一池碧水，流淌不息的是时光，也是周朝发展变化的见证。沉思之际，一只褐色的乌椋扑入水中，而后开始挥翅扑腾。所有的宁静被打破，大家的眼光也被吸引过来，起先是想看这小鸟如何捕鱼逮虾，不料反复几次扑腾后，小鸟竟然全身陷入水中，只留小脑袋在水面上，显然是些精疲力竭了，大家虽有疑惑却又不知所措。不想这时从高处冲下来一只黑鸟，直接扑向落水的同伴，试图要来拯救它，只可惜身体太小，连续俯冲了几次后，也只能落在一旁的石栏上喘息。

　　天那么蓝，它身后矗立着上千年的周公庙，门前的唐柏汉槐在风中摇曳，虽然经历过太多往事，却似乎充满着焦虑。鸟儿像是树的孩子，说不定它们世世代代就栖息在古树上，它在回望了几次后，又奋不顾身冲入水中，那姿势如箭一般，直在水面激起一片水花。水中的鸟儿仿佛看到了希望，拼尽全力扑扇翅膀……周公庙环山抱水，形势天然，又为华茂草木遮蔽，自古以来就是鸟儿们的天堂，一代一代在这里繁衍生息，它们又像是古树的守护者。

　　鸟儿又能守护什么？

　　三

　　东方欲晓，一轮朝阳穿破云层冉冉升起。

　　岐山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人们陆续从梦中醒来，开始生火做饭，随着炊烟飘起，鸡鸣狗叫的小农生活开始了。恰在这时，有人发现远处山巅上的光线被挡住了，火红的霞光一下子聚拢在一起，炫得人连眼睛也睁不开。那是一只从未见过的大鸟，长着鸡头，蛇颈，燕颌，龟背，展翅高飞时全身五彩装，发出着悦耳的鸣叫，缓缓飞过层层叠叠的绿色，把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卷阿。人们激动地高声欢呼着。

　　《山海经》云：有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凤鸟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膺文曰仁，背文曰义。凤凰是上古传说中的神鸟，见则天下和。自岐山出现凤凰后，百姓们越发拥戴周文王，而等到召公陪成王回卷阿时，欣然写下“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诗句。他望着当年凤凰出现的山巅，似乎想起先辈长途跋涉后的喜悦。这也是后人们为何将周公庙北坡那座山称为凤凰山的由来，因为山上有凤鸣堆及丹穴凤迹，以至此处多地都以凤冠名，如凤鸣岗、凤凰村、凤家庄、凤鸣镇……

　　说到凤，与周还有这样的渊源——周始祖弃刚出生时，母亲以其不祥，把他丢在了冰上，不料未死，反被一只大鸟保护。其母深感奇怪，把他抱回来抚养，多年后，弃成为周人的农业始祖，也就是现在人们说的农神后稷。在今天的杨凌、宝鸡，都能见到他的巨大雕像，顶风冒雨，立于天地之间，仿佛在关注着远处的一茬茬庄稼。现在看来，周人与凤凰早已结缘，让沿用至今的“周”和“稷”复原出大鸟救弃的图腾记述。周朝共传30代37王，约791年历史中，凤是始终伴随出现的。

　　自古以来，凤栖梧桐，至今在岐山仍有很多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无论是房前屋后，还是田间地头，周的后人们总喜欢津津乐道与历史相关的话题。天色渐渐黯淡，油灯随即亮起。卷阿在结束了一天喧嚣后，进入到休眠状态。而周公却端坐桌前，时而掩卷沉思，时而挥笔疾书，自从离开镐京归隐这里，他每天都在为修订《诗经》殚精竭虑。《诗经》，饱含着古人“顺天应人”的思想。《大雅·皇矣》中，有“作之屏之，其菑其翳。修之平之，其灌其栵。启之辟之，其柽其椐。攘之剔之，其檿其柘。帝迁明德，串夷载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自然生态的延续，可以表现在砍伐山林的态度上，最终是为了周原社会生生不息。有了茂密植被，才蓄得水源，让土地肥沃，才能吸引凤凰飞来。由此可见，在周公的国家发展观中，生态环境早已与国家紧密相连，谙熟农耕文化的周族人，也逐渐在征战中明白着朴素的自然之美。

　　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可以想象周公眼中的天人合一景象，河流缓缓流淌，周围古木参天、人兽共生。不远处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农人挥锄种地、孩童怡然自乐……

------2024年07月29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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