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树[秋子红]
(2024-06-20 18:33:52)分类: 网文/报刊文摘/散文/小说 |
那些树,生长在房前屋后、庄头村尾,一棵树紧挨着另一棵树,一簇树几步之外是另一簇树。
疯长着的树枝树叶,伸出墙头、高过了屋顶,将村庄的街巷、院落重重遮盖着。因此,走近一座村庄,首先看到的是那些枝叶繁茂、蓊蓊郁郁的树,然后是树木的豁口露出的墙头和屋顶。偶尔,从树缝间飘出来一缕缕炊烟,在瓦蓝瓦蓝的天幕映衬下,显得又白又亮。
没有人告诉过我,那些树都称作什么,它们像村庄里的牛马猪羊,田野里的庄稼、野草一样,随着我渐懂人事,就知道了它们的名字。泡桐树花开得早,春天刚到,满树紫白紫白的泡桐花,露出院墙,高过房檐和屋顶,一嘟噜一嘟噜,那些密密匝匝的泡桐花,似乎压得还没长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在轻轻摇晃。洋槐树刚绽开嫩绿的叶子,洋槐花就开了,一絮絮粉白粉白,掩映在稠密的枝叶间,招惹来蜜蜂,也会引来人们觊觎的目光。
庄南村口的大路边,长着两排老楸树,树皮粗糙,斑驳如鳞,个个都有一搂粗,就连父亲也说不准它们的年岁。夏天,楸树上开满一簇簇粉红色的楸花,楸花一落,树上挂满了细细长长的“蒜薹”。及至上学,我才知道那些咬在嘴里有一股涩苦味儿的“蒜薹”,就是楸树结的长线形的蒴果。村庄窑院上一户人家门前,长着棵淡青色树皮的土槐树;盛夏时,窑院里住着的女人们常走上窑院,在树下乘凉、做针线。土槐树特有的清芬气息中,淡黄色的槐米落下来,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像女人们细密的心思。
村庄里最常见的,是泡桐和白杨树。那些枝干雪青的白杨树,一排排长在街巷里,站在院墙外,挺拔的树干直抵天空,风一吹,满树孩子巴掌大的青绿叶子,响起一片窸窸啪啪声。泡桐好像见风就长,春天刚栽在院门口、庭院里,翠绿色树干上只发出来一层层蒲扇似的大叶子,蹭蹭蹭几年工夫就高过墙头,又过几年,树冠就将院门遮盖住。
一到夏天,蝉在树上嘶鸣,满树团扇似的椭圆形叶子,将盛夏毒辣辣的阳光遮挡住,人们在树下乘凉,牛卧在不远处的树荫里反刍着胃里的青草,咔嚓咔嚓倒着沫。
村里有一座四四方方的窑坑院,沿一道长长的斜坡下到窑坑里,窑院里的人家,沿着四面土崖筑起院落,前院盖着厦房,后院窑洞做厨房兼住人。窑洞冬暖夏凉,窑垴上迎春、野枣树长得茂腾腾,像一道篱笆墙,将窑坑院密密围住,春天迎春花一开,窑垴上一片灿黄。构树、臭椿树从迎春、野枣树下的土崖间长出来,一簇簇绿生生,构树的枝干斜伸在半空,一片片叶尖开裂的椭圆形叶子,绵软而肥厚。夏天,构树上结满了一颗颗被人们称作“构桃” 的赭红色浆果,村里胆大的孩子常从窑上揪着野枣树爬到半空的构树上,摘颗果子含在口中,即使舌头火烧火燎地疼,也常吃得香滋滋、甜津津。
如果一个木匠走在村中,他乜斜着眼打量着村庄里的一棵棵树。在他的目光里,那些树不仅仅是树木,它们还是做门窗、打家具、盖房子的木料。梨木稀少而刚硬,做成砧板、案板,几辈人都用不烂;楸木、枣木、洋槐,木质瓷实、坚硬,是做门窗、打家具的好材料。村庄里有人盖房,院墙外一棵棵直溜溜的白杨树,后院长了十几年的泡桐、洋槐树,被人伐倒了,木匠拉直墨绳,斧子、锛子一阵叮咚,它们最终被架在房上,成为新房上的立柱、木梁、椽和檩。有些人家院门口、后院里,甚至是地头上说不清已长了多少年岁,一搂抱不住的楸树、泡桐,砍伐之后,拉到镇子上解成材板,最终会请木匠做成老人们百年之后的棺椁。
我家院子里有棵泡桐树,打我记事起,它好像就长在前院邻居家的山墙下,伸过院西厨房房檐的枝柯,盖住了半个院子。夏天割罢麦子,父母常坐在树荫里歇息,伏天夜晚我们坐在树下乘凉,一抬头总看见头顶墨绿色的树叶间,一闪一闪亮着一颗颗星星。
父亲临殁那几年,时常念叨说:“将来就用它给我做棺材吧。”话虽这样说,父亲更奢望的是一副松木材板。村里人常说,比起桐木,最好的材板是松木、柏木。可那时候,大哥刚成家,我连对象都没有,父亲身上的担子重着呢。镇上庙会,除过看戏,父亲最爱光顾的是街北的木材集市。那些五六寸厚的松木材板,被人从南山秦岭深处运出来,一摞摞摆在街边,木质坚硬,纹理细腻,散放着一股松木所特有的清香。父亲看过半晌,最终低着头走了。父亲操劳了一辈子,只奢望用一副松木做成棺椁,送走自己。后来,大哥给父亲买来一副松木材板;棺材做成几年后,父亲安然走了。
那棵泡桐树,一直长在我家院子里。我们一个个离开了村庄,偶尔回趟故乡,院子里杂草丛生,桐树根从地皮下突出来,新发的泡桐树一丛丛满院子都是。终于有一年,啄木鸟在树干上啄了几个洞,树心空了,半边树上的枝干干枯了,我从邻村叫来几个伐树人,将树伐了。伐树人拉走了木材,折过工费,简直跟白送人差不多。村庄里人盖房,用钢筋、水泥、楼板、彩钢瓦、铝合金窗子,没有人再用木材盖房、做门窗了;村里年轻人结婚,都是在镇上或者县城的家具店买家具。
窑坑院住着的人家,十几年前就搬到了窑上,窑坑院被人们平整成了耕地。构树、野枣树、臭椿树从村庄里消失了,老楸树、土槐树、白杨树也从村庄里消失了。没有人记得清,它们是哪一年消失的、最终都去了哪里?
现在,村庄里随处可见的,是从前人们只在城市街道、广场和公园里见过的垂柳、樱花树、木槿树、玉兰树和雪松、塔松。塔松一排排站立在村口的通村公路两边,樱花树、木槿树、玉兰树长在家门口水泥街道边。一到夏天,村庄里柳绿花红,绿意葱茏。那些风景树在空阔、寂静的村庄里恣意绽着叶开着花,好像它们在等待着那些去远方城市里打工的人,快些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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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6月14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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