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父亲来喝龙井，沉淀了月余的明前茶，褪去了火气，正适合品饮。

　　父亲九十岁高龄，一辈子别无他好，唯有嗜茶，讲究颇多。我用八九十摄氏度的山泉水，中投法冲泡西湖龙井，嘴里喋喋不休颇为得意。他啜一口茶，轻声说：“你爷爷在世时，每年麦子开花，天津大柜上的龙井就准时送来了。”

　　“麦子还开花？我怎么没见过麦子开花呢？”我感到好奇又纳闷，检索记忆中的少年时代，与麦田打交道的场景中，没有麦子开花的印迹。父亲说：“老家人把麦子开花叫扬花，在抽穗后就开始扬花，从麦穗中间先开，然后是上部次开，最后才是下面，花期很短，花儿细碎，不似常见的花样。”我想起来了，就是麦穗上那些细细碎碎的粉末儿，不像花儿的麦花，没有花瓣儿。

　　初夏时节，正是麦子开花时。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站在城外的河堤上，专程来看一次麦子开花。漫步在田间小道，徜徉在田埂地头，满目的新绿如毯。蹲下身子，和小麦近距离对视，看着齐刷刷青壮的麦穗上，半悬半粘一些细碎的粉末状的东西，微风拂过，哆哆嗦嗦颤颤巍巍，附着在麦穗上，随着麦秆摇曳在碧波里。这些浅黄嫩绿、摇摇欲坠的星星点点，原来就是麦子开花。麦子开的花真小呀，真不像花。不像花儿的麦花，开得洋洋洒洒，风吹麦浪，它们围绕着麦穗像在跳舞，似粘似离，若尘若仙。

　　初夏的田野，充满生机。星罗棋布的麦田，像一块块的碧毯，明亮的阳光温柔地挥洒在一垄又一垄的麦子上。微风拂来，碧波涌动，空气中流淌着清淡的青草味道儿，缥缥缈缈、丝丝缕缕的清香钻入鼻孔，这就是麦花的味道吧？

　　一声声急切的云雀鸣叫传来，我仰头寻找着记忆中熟悉的声音。蓝色的天空，看见两只“小不点”嘶叫着，飞近又飞远，飞远又飞近。我知道附近一定有它们的鸟巢，这个季节正是云雀育雏的时候，或许在荆条根儿下，或者是麦垄深处，一定有它们的孩子。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搅扰了它们的清幽，带来不安和威胁，夸张的嘶叫，是它们保护孩子唯一的武器。

　　我回到河堤，四野都是蔓延的碧绿，蝴蝶在风中飞舞，麦子在阳光里摇曳。深嗅一口麦花的清香，听着麦子拔节的声音，望一望阡陌间步调一致的麦浪，回味麦花质朴喜悦的神韵，这不仅是清丽、恬淡和充满生机的田园风光，更是庄稼人充满烟火气的盼头。不远处，一朵蒲公英的种子，四处飘散，或许有一枚被吹进了城里，它也曾是麦花的伙伴。

　　回到家，我对老爸说：“诗云‘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麦子开花，比苔花还要小。”他说：“牡丹花大空入目，麦花虽微结成实。”我看着眼前愈加瘦小的父亲，突然感觉他就像一株麦子，一生开着细小的花儿，养育着几个儿女成长，这大概就是平凡人生的意义。

-------2024年05月24日《西安晚报》第8版终南 晚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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