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笔记》第二册(67)
(2021-09-28 22: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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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志居詩話》[1] :
【博明《西齋偶得》卷下補正《明詩綜》載朝鮮詩人爵里四十八人。】
湛若水條下:“屈子之《騷》,至欲詒高辛之鳳皇,留有虞之二姚,捐玦於湘君、湘夫人之下女,其為無禮甚矣。然志出乎正覽者,謂其爭光日月。杜子之詩,比母后於褒、妲,而顯斥其明眸皓齒,目椒房之戚為麗人,而形容及意態肌膚,亦不遜甚矣。然志出乎正論者,謂其一飯不忘君。是說詩者,亦觀其志之所存而已。不必盡出於道德之言也。元豐而後,理學、風雅,截然為二。如‘傍花隨柳’,何害於道?程伯淳緊接曰:‘時人不識予心樂。’醉擁如花,何害於情?黃才伯亟注曰:‘欲盡理還之喻。’古所謂‘發乎情止乎禮義’者,今之所謂發乎情必戾乎理學者也。”【其言亦似是而非。少陵之斥母后,為愛國故,謂之僭可也。屈子則班固已議之矣,原心以諒之可也。“爭光日月”豈指此等處乎?言以足志,若風懷之作,豈得謂為志正乎?文章中自有理學,竹垞之言,實未足折道學者之口耳。】
王子衡評嚴嵩詩,曰:“與孟襄陽伯仲。”唐虞佐云:“空同子評介谿詩曰淡,石潭翁評介谿詩曰達,和平之音。”錢牧齋云:“直廬應制之作,篇章庸猥。王元美為郎時,譏評其詩,謂不能復唱渭城者也。”【按此即漁洋絕句論詩所本[2] 。】竹垞云:“分宜能知暮年詩格之壞,而不知立身之敗裂。生日詩猶云:‘晚節氷霜恆自保。’”【按遺山論潘安仁時未及者[3] 。】
顧華玉云:“空同言詩至於杜,如至員不能加規,至方不能加矩。此空同之過言。夫規矩,方員之至,杜亦在規矩中耳。”
王百穀云:“空同矯枉太過,和平不及,猶戰國、嬴秦之後,繼以炎劉。方其持鍔斬蛇,除煩章、削苛政,功非不快也。然問其詩書則陸生已耳,禮樂則叔孫通已耳。李君之詩,撥亂反正之功多,粉飾太平之事少。”
江進之云:“詩人所引之物,皆在目前,如三百篇用螽斯、蟋蟀、夭桃、葛藟、桑扈、芣苢之類,《離騷》則用芷蕙、荃蘭、龍鳳、虯螭,唐詩則用江梅、岸柳、乳燕、鳴鳩。目到意隨,意到筆隨。凡已往之事,與我意思互相發明者,皆可引用,不分今古,不論久近。”
曹潔躬云:“獻吉雖產於秦,其父正教授封丘遂徙家大梁,故登科錄直書河南扶溝人。居於康王城,葬於大陽山麓。然則李、何皆中州人矣。”
楊用修云:“仲默枕籍杜詩,不觀餘家。與予言及六朝、初唐,始恍然自失。”【是則《明月篇》等,皆受升厂影響。】
曹潔躬云:“唐人稱輞川為詩天子,浣花為詩宰相。王諸體精緻,若是乎盡善盡美也。杜頽唐潦倒,若似乎未盡善,而王聲價反讓杜數倍。解人會於心也。何醇而寡疵,李生呑活剥。不知李正藉短以擊長,而何即長反見短。明鏡無塵,不若月中有物。”(按斯言最允,即王元美所謂“才秀而不能諱其孱”,又所謂“有弱調而無累句”者也。竹垞中歲以前,詩篇遠承前、後七子,近接幾、復兩社,特伐材廣,取資富,不如諸君之墨守。論詩宗旨,稍沿陳臥子。臥子尊何抑李,故竹垞於空同,如錢牧齋之不假借,而於大復,則如牧齋之引王渼陂、薛西原語,以代申其意[4] 。【《何義門家書》評《詩綜》所謂“七子聲價乃須幾、復社評定”者是矣。】【徐昌穀條下,更明言:“人所應有盡有,人所應無盡無,大復也。應有盡有,應無不盡無,空同也。應有不盡有,應無盡無,迪功也。”蓋竹垞秀逸之才,實近何、徐也。】王柳南謂牧齋之倡宋、元,所以非七子,非真好宋、元。竹垞之非七子,所以尊唐詩,非贊宋、元也。)
有題詩於張江陵故宅者云:“恩怨盡時方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
弇州《袁江流鈐山岡》非不奇瑋,然其學為古朴處,皆不免木強,良由斯人有才氣而無情韵耳。又明人於小學不甚講究,弇州博采而彌不精,故用字亦多欠妥者。
“朱蛇戢其冠,光彩爛縱橫。孔雀雖有毒,不能掩文章”;……
“一暑生百慵,一慵百事簡[5] 。”
明人近體好以人名、地名作對,以增氣勢,《柳亭詩話》已略舉其名聯。此風至七子尤甚。然一聯如此可也,而七子每一詩用四、五人、地名,亦可厭矣。昌穀尤甚。兹略舉李、何、徐三家為例:空同《秋懷》:“慶陽亦是先王地,東山城對不窟墳。白豹寨前惟皎月,野狐川北盡黃雲。天清障塞收禾黍,日落溪山散馬群。回首可憐鼙鼓急,幾時重起郭將軍?”“大同宣府羽書同,莫道居庸設險功。安得昔時白馬將,橫行早破黑山戎。書生誤國空談裏,祿食驚心旅病中。女直外連憂不細,急將兵馬備遼東。”大復《得獻吉江西書》:“近得潯陽江上書,遙思李白更愁予。天邊魑魅窺人過。日暮黿鼉傍客居。鼓柁襄江應未得,買田陽羨定何如?他年淮水能相訪。桐柏山中穩結廬。”昌穀《彭蠡》:“茫茫彭蠡口,隱隱鄱陽岑。地湧三辰動,江連九派深。揚舲武昌客,發興豫章吟。不見垂綸叟,烟波空我心。”《在武昌作》:“洞庭葉未下,瀟湘秋欲生。高齋今夜雨,獨臥武昌城。重以桑梓念,淒其江漢情。不知天外雁,何事樂南征?”《嘉禾道中》:“槜李城何在?蕭條草樹存。未醒吳苑酒,已動越鄉魂。問水來天目,看桑過石門。愁聞鶺鴒語,寧聽楚山猨。”《別獻吉》:“爾放金鷄別帝鄉,何如李白在潯陽。日暮經過燕市客,解裘同醉酒爐傍。徘徊桂樹涼飆發,仰視明河秋夜長。此去梁園逢雨雪,知予遙度赤城梁。”《送盛期徵》:“昔愁越隽千峰仄,轉入巴渝萬里賒。豈料聖恩憐賈誼,猶煩佐郡出長沙。蠻中瘴遠三湘水,江畔春逢十月花。遙聽岳陽樓上笛,可能回首憶京華。”《李越縵日記》評迪功《在武昌》一律,謂地名太複,安知迪功律詩大半如此乎?此即Hugo: Science des noms。近日La Poesie pure亦有此說。
【“題詩鬼神泣”、“吹笛蛟龍聽”[6] 。】
【“二陸辭藻獨秀於平原,三謝聲華莫先於康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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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齋集》[7] :
【誠齋古文暢達放肆,有議論,富機趣,而欠剪裁。故糾繞拈弄,蕪率鋪衍,非當行也。虛字太多。】
《再答李天麟秀才》:“自今年來,有三守焉:一曰貌,二曰口,三曰筆。平居無事,使吾召鬧者,非斯三者歟”;“畏足音如畏於菟,聞論文如聞父母之名。”
《再答學者書》:“若‘饑寒’二字,天不輕以與人。有以與之,必有以當之也。”以上卷六十四
《答盧誼伯書》:“如‘成敗蕭何’等語,此不應收用。詩固有以俗為雅,然亦須曾經前輩取鎔,乃可因承爾。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之‘裏許’、‘若箇’之類是也。昔唐人寒食詩有不敢用‘餳’字,重九詩有不能用‘糕’字,半山不敢作鄭花詩。以俗為雅,彼固未肯引里母田婦,而坐之於平王之子、衛侯之妻之列也。”卷六十六
《答張子儀尚書》:“執事評某答徐達書,謂酷似柳子。又云:‘雖不能作文,見他人所作,亦粗能識之。’昔曹孟德、袁本初同為游俠,嘗刼人新婚。本初失道墜枳棘中,孟德大呼曰:‘偷兒在此。’本初一擲而得出。是時主人知棘中為偷兒,而不知呼偷兒者亦偷兒也。”
《答徐達書》:“詩之作也,興上也,賦次也,賡和不得已也。初無意於作是詩,而是物是事適然觸乎我,我之意亦適然感乎是物是事。觸先焉,感隨焉,而是詩出焉。我何與哉?天也,斯之謂興。或屬意一花,或分題一草,指物課詠,立題徵篇。是已非天矣,然猶專乎我也,斯之謂賦。至於賡和,則孰觸之?感之?題之哉?人而已矣。牽乎人,尚能有一銖之天,一黍之我乎?詩至和韵,而詩大壞,故韓子蒼以和韵為大戒。”
《答陸務觀》:“頃蒙遺‘詩可以妬’之帖,又發書推僕以主盟文墨,為之司命,則抵掌大笑。其一人曰:“譎哉!放翁既妬之,又推之,一何反也,是可笑也。”其一人曰:“謙哉!放翁何可笑也。古者文人相輕,今不相輕而妬焉、推焉。”曰“妬”云者,戲詞也。妬者推之至”以上卷六十七
《答盧誼伯書》極耐尋味。豈誠齋自作詩中用僧語,如“無多子”、“些子”、“箇般”、“只麼”、之類,皆“經前輩取鎔”乎?抑不過僅著於禪門語錄乎?何作詩之勇,而持論之怯也?然則執此一《書》,遂可以關譏誠齋為俚俗者之口乎?蓋誠齋此《書》為初學示範,故繩墨甚嚴。其《詩話》持論,亦正如此【如與林謙之論七律,又論摘“古人好語,或兩字,或三字”】。可以知誠齋之俚俗,非不能雅正之謂;誠齋之粗率,非不善琢鍊之謂。故卷七十九《黃御史集序》曰:“詩非文比也,必詩人為之。如攻玉者,必得玉工焉。使攻金之工伐之,琢則窳矣。而或者挾其深博之學,雄儁之文,隱括其偉辭以為詩,五七其句讀,而平上其音節,夫豈非詩哉?至於晩唐之詩,則寱而誹之,曰:‘鍛鍊之工,不如流出之自然也’”云云。而詩集中,亦屢推半山、晚唐皆字烹句鑄之詩也。其漫興放筆,正為雅正琢鍊之工極而化。周益公《誠齋石人峯詩跋》真為知言矣。他人未經此關,而村言市語,自託於誠齋,此如聞老氏說真人專氣致柔類於嬰兒,而遂以乳臭稚騃齊之也。有誠齋之志則可,無誠齋之志則僭而已。
《答徐達書》深道出自己作詩妙處。誠齋精究性天(觀其《易傳》及《庸言》二十篇可知),蓋以理學家之心胷,兼詩人之手眼,故無往而不自得,無語而不盡物。為真詩人故無理障,為真理學故無我障,其隱承康節《擊壤》而昌大之者。用俗語,亦正是理學家詩之故技耳。論“興”字可與《荊溪集自序》“萬象獻詩材,麾之不去,渙然未覺作詩難”云云參觀。
《答盧誼伯書》有云:“程帥來覓《江西宗派詩序》。此一鉅題,初得程之書,頗有楚莊王不德而貪以遇大敵之歎。”此《序》見七十九:“詩江西,人非皆江西。繫之以味,不以形。蘇似李,黃似杜。李、蘇之詩,列子之御風也;杜、黃之詩,靈均之乘桂舟、玉車也[8] 。無待者,神於詩者歟?有待而未嘗有待者,聖於詩者歟?”皆造微之論。《陸象山全集》卷七亦有《與程帥》一書,有謝貺此集者,略敘聲詩演變之迹,以杜陵為中興,至豫章而大肆。盡人所知,略無勝義,而象山《與沈宰書二》卷十七自誇此文。【《年譜》淳熙十四年下】包敏道跋答程叔達劄子墨跡亦稱歎精鑑,不容於口,且謂:“當程君送詩至,僕在席下,先生顧諸生曰:‘誰能代答?’呈稾者數人,先生嘆曰:‘將紙來。’一筆寫就云。”頭巾老生輩不知好壞,少見多怪如此。
《詩話》:
“有嘲巧宦而事反拙者:‘當初只謂將勤補,到底翻爲弄巧成。’”
“范至能云:‘月從雪後皆奇夜,天到梅邊有別春。’”
“李師中云:‘夜如何其斗欲落,歲云暮矣天無情[9] 。’‘詩成白也知無敵,花落虞兮可奈何。’”
“張欽夫《答一教官》云:‘識其大者,豈誦說云乎哉;何以告之,曰仁義而已矣。’”【予代人監試,覩一女學生頸背甚佳。及交卷,面相不稱。時適閱此書,因作四六云:“低頭向壁,想容作迴臉之咍;背度寒宵,減色在回眸之笑。張生多事,白傅虛言。”】
“洪景伯賀金人歸河南地云:‘宣王復文武之土,可謂中興;齊人歸鄆讙之田,不失舊物。’”
“王履道青詞云:‘萬里丘坟,草木牛羊之踐履;百年鄉社,室家風雨之漂搖。’”
“張邦昌遭謫,其黨顏博文代作謝表,云:‘孔子從佛肸之召,蓋欲興周;紀信乘漢王之車,固將誑楚。’”
“歐陽叔向為妻病作青詞云:‘大小二便,半月未通於水火;晨昏兩膳,一粒不過於咽喉。’又近有代丞相作遺表者,云:‘身獨立於上台,未踰三月;瘡忽生於下體,幾及半年。’”
“范文正《虀賦》云:‘陶家甕內,淹成碧綠青黃;措大口中,嚼出宮商徵羽。”
[1] 《中文筆記》第二冊447-52頁。
[2] 王士禎《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二首之二十》:“十載鈐山氷雪情,青詞自媚可憐生。彥回不作中書死,更遣匆匆唱渭城。”
[3] 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之六》:“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仍復見為人。高情千古閒居賦,爭信安仁拜路塵?”
[4] “渼”原作“”。
[5] 王世貞《暑懶之一》。
[6] 朱應登《登岳陽樓》:“題詩直防鬼神泣,吹笛恐有蛟龍聽。”
[7] 《中文筆記》第二冊452-6頁。
[8] “李、蘇”原作“蘇、李”。
[9] “情”原作“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