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笔记》第二册(48)
(2021-05-25 23: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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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苞節錄》,屠隆著,裔孫繼烈節編[1] :
【長卿負不覊之才,一官佹失,落拓江湖。後人讀《顧曲雜言》及《明六十種曲》者,徒知使酒疎狂,而不知殊有懷抱,好談經濟之略、心性之學,論史論人,皆倬有識見,非徒一詞章豪士。為懺早年氣矜輕薄之習,出語醇謹,如見道人(參觀卷五“劉文饒”、“包荒”兩條)。與王、李輩遊,而談藝和而不同,皆標以出之。若其凌雜鋪比,重言反複,往往近於類書、兔園冊子,則《四庫提要》已言之,不復贅云。】
卷二《藿語》:“伏在田間,蓬居藿食,無當世之責。然廟廊之憂,漆室之慮,起伏胸中。杞人憂天,誠過計也;尸祝越俎,良非分也。”
卷三:“王戎,穢物也,亦在名士之列。貴且富,每與夫人燭下算計。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後更責之。好李鑽核。欲為其子娶裴遁女,子既早亡,不許人求裴女。天壤間乃有如此名士!得非以其調弄口吻可聽耶?”
“陶侃有異志,非純臣。蘇峻石頭之難,不肯救,曰:‘肅祖顧命不見及。’”【按《合肥學舍札記》亦非陶侃。】
“愛姿容,重門第,是晉人兩癡絕事‘庾亮’條。”
“郭汾陽可以委蛇而自全,岳武穆不得不慷慨而就難。天下固不必以免禍為賢。汾陽福德俱隆,無憾於造化。武穆精忠冤死,上帝所憐,是以死後英魂。范蠡不靈而子胥靈,孔明不靈而雲長靈,汾陽不靈而張許靈,魏公不靈而武穆靈。”
“伯喈哭董卓,吾不取其是,而取其真也。伯喈之失,不在哭卓,而在為卓所知。今之罵江陵者,失不在罵,而失在始之譽而罵也。”【按卷五又有“心義”一條,謂“名之所出,雖義猶假也;心之所安,雖不義猶真也”,蔡伯喈為例。】
“國朝人物”條謂“三代以下,豈必多讓”,歷舉姓名,加以品目。其贊美劉誠意、王文成、于肅愍三人,又見同卷“猶龍”條。
“倪瓚清貴,有潔癖。顧阿瑛稍加以疏曠。兩人富資財,居室精好,蓄玩器書畫,吳越人仰而宗,不啻天際真人。余以為非高人也,不過怪民耳。有道者糠粃六合,和光混迹,豈萬物得以累其心哉!李供奉、白太傅、蘇端明非無文士習氣,流連聲伎詩酒,而翛然不染。供奉一日散萬金,白傅晚年從事禪悅,端明還室貧媼。彼三賢者,胸中復著何物耶?”
“華亭徐文貞,陰重有權略,當分宜後,能稍彌縫,故得賢名。先與嵩佯結為心膂,締為女蘿,甚至起宅分宜,云謝政後且移家焉。嵩父子以此坦然不疑。家甚富,產甲吳郡[2] 。塊處一空室,客至,延入臥內,蕭然若僧廬。每燕監司、郡邑令,必毀上賜金、銀器治酒,而令心腹人密以相聞。汪伯玉聞余謂其奸過曹瞞,拍手曰:‘快哉!’王元美感其昭雪父冤,左袒文貞不遺餘力,殊非公論。”
“古之王祥,德掩其言。今之元美,言掩其德。元美作《巵言》,鞭撻千古,掊擊當代,筆挾霜,舌掉電。天下士夫讀其文章,想其風采,必以為輕俊薄夫,而不知其為人殊長者,識無所不綜,而量無所不包,盛德之聲滿里閈。”
卷四《詹炎》:“王長公之材,類蘇長公。端明於司寇之文若詩,十不得七;司寇於端明之人品,十不得三。司寇詩文,籠罩今古;端明之品,彷彿至人。”
“吾友沈君典英氣磊落,頗有風調,留情聲伎。一朝臨事,六尺可捐,八口不反顧也。惜乎早世,人徒見其前半截文山,而不見其後半截文山。”
“漢之士實,晉之士華,唐之士輕,宋之士寬,元之士靡,晉之士華,國朝之士虛。漢文爾雅,六朝文濃麗,唐文平淡,宋文醇薄,元文纖弱。漢、魏詩典古,六朝詩華蔚,唐詩清適,宋詩鈍腐,元詩纖艷。國朝兼有列代,各不如列代之獨至。”【參觀上仝卷:“詩漢、魏為古,至子建而麗,六朝而葩,康樂而俊,陳、隋而靡,唐而近,李、杜而大,晚唐而衰,宋而俗,元而淺,國朝雅而襲。”】
“人不盡於文,而文可以知人。”
“元美《別錄》不悉力收采大典鴻制、文字德業,而徒紀載科名官爵,一何津津也!”
“今人之文,學左、馬、莊、列,字摹句襲,譬如優孟之為叔敖。左、馬、莊、列文成,而遂為左、馬、莊、列,然而彼亦不知其所以然為左、馬、莊、列也。後人奈何尺寸步趨之哉!”
“朱子《綱目》之善,書法下正溫公之譌,上合麟經之旨。”
卷五:“倍出倍入,出爾反爾,理數之常。羿篡太康,以淫於原獸。浞之殺羿,亦以蔽於從禽。秦始皇焚書坑儒,以愚黔首,黔首未愚,而其子胡亥不辨鹿馬。舍人須驗,商鞅法也,鞅之出走,竟以無驗被執。納甕熾炭,周興計也,興之見訊,遂請公入甕。”
“沈君典嘗為余言:‘先君捐千金,求善地葬吾祖,而久不得,悁戚不樂。余念此技亦可精,發憤閱青烏諸書,挾一奴,日走山谷二百里,得一地。今者幸取狀頭,青烏之力也。’嗟乎!君典未幾下世矣!”
“余虛名處官,交遊遍海內。一旦淒涼,收聲匿影,歲寒之盟,不變彌竺者,得十數公:王元美、鄒彥吉等。”
“上方不足,下方有餘,是自在法門。”
“杯有杯分,匜有匜分,甕有甕分。分不足則可加,分足則不可加。杯欲容匜,則溢,匜欲容甕則傾。何晏、鄧颺既貴,猶恨不為三公;陶侃為三公,猶恨不為天子。皆求加於分外也。”
“謂材者必福,則蘭以香薰。謂材者必禍,則葵以智衛足。謂不材者必福,則鴈以不鳴見殺。謂不材者必禍,則櫟社之木以朽全其天年。”
“《路史》:‘夏王命羿射于方豕之皮、征南之的,曰:“中之賞子萬金;不中削十邑。”羿援矢色蕩,再發不中。王謂傅彌仁曰:“何故?”曰:“喜懼之為災,而萬金為之患也。”‘【按此見符朗《符子》,《全晉文》卷一百五十二。】海上一將門子,精騎射,以他罪廢職,中丞王公謂之曰:‘明發校射,中必用汝。’明日,連發不中,亦其類耳。”
《銷夏言》:“王輔嗣注《老子》‘不見可欲,使心不亂’,似有待乎除境制心。董思靖解,則合釋氏除心不除境之旨。”
“以物鎮心,物過而心移,以酒消愁,酒去而愁在。”
“市人愛喧嘩,不知寂寞之趣。不善酒人愛惺靈,不知酕醄之趣。當其不知,投知不入,挽之不來,故裴頠掉臂於竹林,淵明攢眉於蓮社。”
“李文正之比瑾也,以濟國事;康德涵之見瑾也,以救獻吉。並以長者之道,蒙不韙之名。”【同卷尚有一條論文正。】
“獻吉是負氣節人,薛應旂乃詆其勢利,殊非公論。”
“德涵為救獻吉,廢棄終身。一當塗貴人弟過之,德涵親為彈琵琶佐觴,其人從容言曰:‘入都與家兄言’,而起。德涵大怒,舉琵琶擲之,幾死。”
“此時清議頗嚴,大是昇平氣象,然物巧於掩飾,則率真者失時,矯詐者得利。”
“以迂濶而目豪傑,則孔文舉、范希文廢矣。以詭詖而目有道,則張文成、李鄴侯廢矣。以輕躁而目英俊,則賈長沙、周公瑾廢矣。以遲鈍而目老成,則廉將軍、趙充國廢矣。”
“妙哉譚景升之言‘稚子弄影,不知為影所弄;狂夫侮象,不知為象所侮’!又妙哉蘇端明之言‘非人磨墨墨磨人’!”
“荊卿一片氣可畏耳!蓋疏鹵莽蕩人,都無英雄手段。五步之內,交臂而失。才力如此,何為輕試虎狼之穴?白虹貫日,動天文者,恐是始皇,非軻也。”
卷六:“文人言語妙天下,苟按之身心,毫不相涉。此與能言鸚鵡何異?文人無行,自昔著之,余以為不然。夫能文者,必稟扶輿清淑之氣,豈其土苴堀堁,一出土囊之口,行潔志芳者多矣因備舉之。”
“文士好名尤甚。後進之士,不務讀書,而矯厲鏜鞳,以獵虛聲,或以傲忽,或以狂譎,或以謾罵,或以奇詭。非必本其天性,亦假之為立名地耳。嘗為弇州稱苦,後來者爭相附託,割裂《四部稿》,餖飣而出之。近有一二險詖之流,無從標詡,則思掊擊弇州以立名。”
“香山詩,有傷於妍媚淺俗者,此特其遊戲三昧。讀其全集,禪乘名理,深入元解。”
“于鱗詩麗而精,其失也狹。元美詩富而大,其失也雜。若以元美之贍博,加之于鱗之雄儁,何可當也[3] !”
“詩非博學不工,而所以工,非學【純是滄浪學派】;非高才不妙,而所以妙,非才。杜撰則離,離非超脫之謂,格雖自創,神契古人,則體離而意未嘗不合。程古則合,合非摹擬之謂,字句雖因,神情不傅,則體合而意未嘗不離。”
“天地有刼,滄桑有變,而況詩乎?故論詩者,不必以古繩今,各求其至可也。論漢、魏詩,當就漢、魏求其至處,不必責其不如三百篇。宋詩【著眼】河漢,不入品裁,非謂其不如唐,謂其不至也。如必相襲而後為佳,三百篇刪後,無詩矣。明詩不患不雅,而患太襲;不患無辭采,而患鮮自得。夫鮮自得,則不至也。”
“元美謂少陵集中,不啻有數摩詰。此語誤也。少陵沈雄博大,多所包括,而獨少摩詰。摩詰之沖然幽適,泠然獨往,此少陵生平所短也。太白清而放,語多豪縱。摩詰清而適,語多閒淡。”
“李于鱗選《唐詩》,止取格峭調響類己者,一家貨何其狹也!如孟浩然‘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幽致妙語。于鱗深惡之,宜其不能選《唐詩》。詩道亦廣矣。”
“元美論詩極精,賞詩極妙,乃至自運多不如其所評。其病在欲無所不有。”
“李、何從宋、元後銳志復古,謂再造乾坤手段。近代後生慕效之,涉獵《西京》,優孟《左》、《史》,不讀古人之全書,不識文章之變化,亦李、何啓之也。李雖摹古極力,然天才故高,不沒雄渾之氣。何雖不盡摹古,自寫俊亮,然法度故在,都無纖艷之習。李法古而氣完,何語俊而體厚。”
“李似杜,尚媿杜之大;何似李,尚媿李之超。”
“讀元美詩,如入武庫,不勝利鈍;讀元美文,如覽江海,終成大觀。元美千秋,當不在詩而在文。序、記、碑、銘文字,晚年益妙。”
“元美推尊于鱗誠過。當時諸公,未免穉弱,于鱗晚出一首,蒼健驚人,奈何不壓服曹偶?今若盡讀于鱗詩,初則喜其雄俊,多則厭其雷同,若雜一首於眾作之中,則陡覺于鱗矯然而特出,不啻眾鳥中蒼隼矣。元美晚年之論定,當不復爾。”
“于鳞才高而不大,元美才大而少精。于鳞所乏,深情遠韵;元美所乏,元言名理。”
“元美每以體格卑山人孫太初,不知孫風致自翩翩可喜。”
(餘見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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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樣子”出范公偁《過庭錄》,謂狄詠也[4]。】
【《舊唐書李益傳》:“人謂猜妬為『李益疾』。”】
【《管子》:“民別而聽之則愚,合而聽之則聖。”】
【《莊子》:“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為外刑者,金與木也;為內刑者,動與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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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晴臯詩鐘[5] :
“《紅樓夢》:應號怡紅公子傳,白髮:已非慘綠少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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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月感書》[6] :
“今夕夫何夕,月色亦殊佳。林疎為月地,篩之落空堦。得月事亦常,所難我適來。有我處有月,月若與我偕。而月仍照處,我則天涯逝。將舍以去鬱,思此有怨懷。”
“厭則不願居,戀則不忍去。云合忽生戀,豈不以去故?因戀而復居,必仍生厭惡。難如飛矢影,不動亦無住。且作水泛萍,肯似泥沾絮。性勿樂此邦,亦未知樂處。一時小取快,餘事天可付。安能悔尤寡,吾生已多誤。”
“吾家不在月,對月輒思家。白日亦有光,不使人怨嗟。惟此高以寒,照心發愁芽。有家不可歸,不歸思如麻。為夫不見婦,有女不作爺。有家亦何為,牽愁而已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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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殘》[7] :
“歲殘留住欲何為?好待春來賦昨非。萬事無成閒處老,百年易盡見時稀。不須草長緜緜思,便可花開緩緩歸。知有嬌茶同此盼,盼能新正試新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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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樵野與復堂書,除“樵野集序”云云外,亦見《復堂日記》卷七[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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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以一身穿萬竹,忽然四面立羣山[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