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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笔记》第二册(04)

(2020-07-22 00: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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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钱锺书手稿集

中文笔记

分类: 中文笔记

《宋景文公筆記》[1]

【《古夫于亭雜錄》引《筆記》語甚多(卷一、卷二等)。】

上:“蜀人見物驚異輒曰‘噫嘻嚱’。李白作《蜀道難》因用之。”

“余友楊備得《古文尚書釋文》,讀之大喜,於是書訊刺字皆用古文,僚友不之識,指為怪人。”《困學紀聞》斥為郭忠恕所偽造,世信其說,蓋南宋時已失傳矣。燉煌石室中藏唐寫本,陸德明《經典釋文》中之《堯典》、《舜典》釋百有五行,以與今本《經典釋文》(宋開寶五年陳鄂刪本)對看,乃知溢出太半【如“睦,古文作《中文笔记》第二册(04)《中文笔记》第二册(04),古文辰;毨,古洗字;《中文笔记》第二册(04),古方字;𠂇,古有字;《中文笔记》第二册(04),古功字”等,今本皆無】。天啟秘藏足證景文之言不謬。《釋文》附吳士鑑《校語》二卷,刊於《涵芬樓秘笈》第四集中。

中:“莊周曰:‘送君者皆自涯而反,君自兹遠。’每讀至此,令人蕭寥有遺世之意。”

下:“愚而不可詐者民也,賤而不可勝者眾也。撫之為吾之力,毒之為吾之賊。”

“父慈於箠,家有敗子;將礪於鈇,士乃忘軀。”

“兩上不得相事,兩下不得相使。”

【《春明退朝錄》卷上記宋景文曰:“人之屬文,自(?有)穩當字,第初思之未至也。”又曰:“為文,是靜中一業耳。”卷下:“宋景文言:大、小孤山以孤獨為字,有廟江壖,乃為婦人狀。龍圖閣直學士陳公簡夫留詩曰:‘山稱孤獨字,廟塑女郎形。過客雖知誤,行人但乞靈。’時稱佳句。”】

【《宋景文公筆記》卷下:“歌者不曼其聲則少和,舞者不長其袂則寡態。”】

【“堯之四凶,今之奸臣能之;周之十亂,今之賢臣不能之。古與今交相勝耳。”】

【“政在大臣;人走私門,私門可炙,君戶將闃。”】

【“珠丸之珍,雀不祈彈也;金鼎之貴,魚不求烹也。”】

【“父否母然,子無適從。”】

【“梟不憑夜,弗能自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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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軒筆錄》[2]

五:“王荊公讀晏元獻小詞而笑曰:‘為宰相而作小詞,可乎?’呂惠卿在坐上曰:‘為政必先放鄭聲,況自為之乎!’王平甫正色曰:‘放鄭聲,不若遠佞人也。’”

[3]:“王平甫曰:‘杜園賈誼,可對熱熟顏回。’”

十二:“王平甫軀幹魁碩,劉攽見而笑曰:‘君真汗淋學士。’”

十三:“章惇云:‘若遇飢,雖不相識處,亦須索飯。若食飽時,見父亦不拜。’”

十四:“呂惠卿與王荊公講和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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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犢鼻山房小稿》,不詳姓氏[4]

《東游筆記》卷下:“戊申,與寺僧負暄樓頭。適鄰有農人婦曝菜籬落間,遺失數把,疑人竊取之,坐門外鷄棲上罵移時。聽其抑揚頓挫,備極行文之妙。初開口如餓鷹叫雪,觜尖吭長,而言重語狠,直欲一句罵倒。久之意懶神疲,念藝圃辛勤,顧物傷惜,嘖嘖呶呶,且詈且訴,若驚犬之吠風,忽斷復續。旋有小兒喚娘喫飯,婦推門而起,將入却立,驀地忿上心來,頓足大罵,聲暴如雷,氣急如火,如金鼓之末音,促節加厲,欲奮袂而起舞。余駭然回視,截然已止,箸響碗鳴,門掩戶閉。僧曰:‘此婦當墮落。’余曰:‘適讀白樂天《琵琶行》與蘇東坡《赤壁賦》終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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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廌《濟南先生師友談記》[5]

“秦少游論賦至悉,曲盡其妙。……凡賦句,全藉牽合而成。其初兩事甚不相侔,以言貫穿之,便可為吾所用。……今賦乃江左文章彫蔽之餘風,非漢賦之比也。……廌曰:‘觀少游之說,作賦正如填歌曲爾。’少游曰:‘誠然。……作賦何用好文章,只以智巧飣餖為偶儷而已。……朝廷用此格以取人,而士欲合其格,不可奈何爾。’”

“叔黨曰:‘蒲公(傳正)有大洗面、小洗面、大濯足、小濯足、大澡浴、小澡浴。’”

“章元弼娶陳氏,甚端麗。元弼貌寢。……初,《眉山集》有雕本,元弼得之也,觀忘寐。陳氏求去。元弼出之,曰:‘緣吾讀《眉山集》而致也。’”

“坡〔命王寔、王寧傳語韓持國〕曰……:‘頃有一老人,……諸子曰:“……舉家諸事,皆是自家事也,豈有分別?”老人曰:“不然,所謂自家事者,是死時將得去者。”……但言某請持國勾當自家事,與其勞心聲酒,不若為死時將去者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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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筏》(《水田居遺書》),賀貽孫子翼[6]

【《仁恕堂筆記》中道及子翼,又記永新多虎患,可與卷一《有虎篇》參觀。《託素齋文集》卷四《答賀子翼季子兩先生》。】

“陶元亮詩淡而不厭。何以不厭?厚為之也。詩固有濃而薄,淡而厚者矣。”

“五言古以不盡為妙,七言古則不嫌於盡。若夫盡而不盡,非天下之至神,孰能與於斯?[7]

“唐人五言律之妙,或有近於五言古者,然欲增二字作七言律則不可。七言律之奇,或有近於七言古者,然欲減二字作五言律則不能。”

“亂頭粗服之中,條理井然;金玉追琢之內,姿態橫生。兼此二妙,方稱作家。”

“凡詩文可盜者,非盜者之罪,而誨盜者之罪。若彭澤詩、諸葛《出師》文,寧可盜乎?李、杜、韓、歐集中,亦難作賊。間有盜者,雅俗雜出,如茅屋補以銅雀瓦,破衲綴以葡萄錦,贓物現露易敗。先明七才子諸集,遞相剽劫,乃盜窩耳。”

“‘上山採蘼蕪’妬而不悍[8],妬而有情,妬又安可少哉!彼以悍怒開釁,令薄情人心去不復留者,皆不善於妬者也。‘顏色雖相似,手爪不相如’,謔語也,豈有手爪可辨妍媸乎?聊以慰其問耳。‘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亦謔語也,豈有縑素可別優劣乎?聊以慰其去耳。”

“《公讌詩》,在酒肉場中,露出酸餡本色。寒士得貴遊殘杯冷炙,感恩至此,殊為可笑。而滿篇搬數他人富貴,尤見俗態。惟曹子建自露家風。”

“秋胡妻至以妬死,可謂妬而愚矣。臨死數語,不責夫以薄幸,乃責以忘母不孝,遂成秋胡千古惡名,則妬而悍且狡矣。顏延之《秋胡行》為秋胡洗謗。[9]

“鍾嶸云:‘陶彭澤出自應璩。’陋哉斯言[10] !使彭澤果出自應璩,豈復有好彭澤哉?《桃源詩》序云:‘不知有漢,何論魏晉。’此即陶詩自評也。[11]

“《南史》稱謝靈運‘縱橫俊發過顏延之,而深密不如’。鮑明遠稱康樂如‘初發芙蓉’,顏光祿如‘鋪錦列琇’[12] 。然觀康樂,深密有餘,疎淡不足,雖多佳句,痴重傷氣,非定評也。”

“江文通《擬陶》一首,非不酷似,然如富貴人家園林,時效竹籬茅舍,繁華之意不除。若陶詩,則如桃源異境,鷄犬桑麻,非復人間,究竟不異人間。又如西湖風月,雖日在歌舞濃艷中,而天然澹雅,非粧點可到也。”

“嚴儀卿謂‘律詩難於古詩’,不知古詩中無法之法更難,又不知五言律難於七言律,五言古難於七言古。[13]

“摩詰之潔,本之天然,雖作麗語,愈見其潔。孟、柳、韋、劉諸君,超脫洗削,尚在人境。摩詰如仙姬天女,氷雪為魂,縱復瓔珞華鬘,都非人間。而諸君則如西子、毛嬙,月下淡粧,却扇一顧,粉脂無色,然不免薰衣頮面,護持愛惜。識者辨之。”

“王維‘鵲乳先春草,鶯啼過落花’,岑參‘甌香茶色嫩,窗冷竹聲乾’,此等語皆晚唐人所極意刻畫者。然盛唐人一字一句之奇,皆從全首元氣中包孕而出,全首渾老生動。”

“漁隱曰:‘王建《宮詞》云:“御廚不食索時新,每見花開即苦春。白日臥多嬌似病,隔簾教喚女醫人。”花蕊夫人《宮詞》云:“廚船進食簇時新,侍宴無非列近臣。日午殿頭宣索膾,隔花喚取打魚人。[14] ”王建不及。’余謂惟‘隔花喚’三字,頗能令全首生動。王建‘御廚不食’七字,寫女子性情嬌癡,厭飫之狀如見。若云‘進食簇時新’,則直而無味。下二句情、景、事三者俱媚。‘喚醫’撒癡極妙,非果病也。女子性情,決非女子能道,每被文人信手拈出。”

“非大家不能無病,非大家亦不能有病。如長江大河,不乏腐骴;名山巨嶽,亦有惡木。其所以異於他山水者,政在波濤之鼓蕩,無所不有;地勢之龐厚,無物不生耳。若負才不寄羈之士,不肯深求古人精神之所存,見陶之時有似於枯淡也,遂以枯淡為陶;見杜之偶似於滯累也,遂以滯累為杜;見李之偶似於輕率也,遂以輕率為李;見蘇之偶似於諧淺也,遂以諧淺為蘇。此猶學孔子者,但學其微服過宋,君命召不俟駕,見南子、佛肸召欲往而已。”

“唐古風往往可截作律,非古詩之至者也。如王昌齡《別劉諝》多却‘身在江海上’云云、‘行當務功業’云云二十字,絕好五律遂成古詩,減價數倍。即此可悟律詩之妙,在言止而意猶不盡;古詩之妙,在止乎其所不得止也。。”

“昔余年有田中丞者,招余同龍仲房泛舟曲水,有妓以仲房畫扇乞余題。余戲書云:‘才子花憐惜,佳人水護持。’謂妓曰:‘但將汝脂黛蘭麝及汝腔套習氣,和身拋向水中,洗濯淨盡,露出天然本色,方稱佳人,是謂“水護持”也。’今日學詩者,亦須拋向水中洗濯。”



[1]《中文筆記》第二冊 18-19 頁。

[2]《中文筆記》第二冊 19 頁。

[3]“六”原作“五”。

[4]《中文筆記》第二冊 19-20 頁。

[5]《中文筆記》第二冊 20 頁。

[6] 同上。

[7] 原文“盡而不盡”後贅“而盡”兩字。

[8]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9]“以妬死”原作“以死妬”。

[10]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11] “何論魏晉”原作“何況魏晉”。

[12] “初發”原作“初日”,“顏光祿”原作“光顏祿”。

[13] “嚴儀卿”原作“嚴羽卿”。

[14] “廚船”原作“御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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