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辕北辙的故事，出自于西汉刘向的《战国策•魏策四》。

魏王欲攻邯郸。季梁闻之，中道而反，衣焦不申，头尘不去，往见王曰：“今者臣来，见人于大行，方北面而持其驾，告臣曰：‘我欲之楚。’臣曰：‘君之楚，将奚为北面?’曰：‘吾马良。’臣曰：‘马虽良，此非楚之路也。’曰：‘吾用多。’臣曰：‘用虽多，此非楚之路也。’曰：‘吾御者善。’此数者愈善，而离楚愈远耳。今王动欲成霸王，举欲信于天下，恃王国之大，兵之精锐，而攻邯郸，以广地尊名。王之动愈数，而离王愈远耳。犹至楚而北行也。”此所谓南其辕而北其辙也。

古人是喜欢讲故事的，故事中又夹带些道理，但道理要看是谁讲的，讲给谁听的，讲故事之人总是带着某种“深刻”的用意。魏王欲攻邯郸，季梁就给魏王讲“南辕北辙”的故事，以提醒他要做的事情是不可取的，因为这完全背离了我们的常识和经验。但反过来说，季梁并没有为魏王仔细地分析攻打邯郸的有利条件和不利条件，让魏王自己作出决断，魏王要图的是“霸王”的事业，以当时（战国时代）的实情来论，魏王要出兵攻打赵国邯郸，也未尝没有取胜的可能。季梁讲了这个故事，魏王也欣然接受了，其实，魏王攻赵与南辕北辙，是两件性质并不相同的事情，即使从经验上来说，南辕北辙是背道而驰的，也并不能因此而推断出魏王攻赵就必定不可能成功的结论。

中国传统思维长于形象类比，讲道理总是喜欢打比方，以一事类比另一事，这种思维方式，虽然形象生动，但缺乏逻辑论证和理论思维。南辕北辙的故事，可能在不同的语境，在不同人的言说之中，意思就大不一样，你可以这样说，我也可以那样解，在当下具体的情境中是这样的意思，但是换了一个场合可能又大不相同了，此也所谓只可意会乎？

就这个故事本身而言，我们不妨可以作如下反思。

从理论上说，如果我们一直往北走，可不可能到达位于南方的楚国？答案是可能的。其实任何一种推理，都是基于一个基本的理论假设或者逻辑前提，季梁讲述的故事，其背后的基本假设就是中国传统“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大地是四四方方的一个巨大平面，所以北面就是北面，南面就是南面，北面和南面是背道而驰的，一直往北走当然就不可能到达楚国。但是从今天的科学常识来说，往北走也是完全可能到达楚国的，航海家哥伦布相信地球是圆的，从欧洲的海岸出发一直向西航行，也能够到达印度，最后他发现了新大陆；就此而言，南辕北辙中的主人公如果一意孤行，说不定也可以发现一个新世界。

往南走才能到达楚国，往北走是不可能到达楚国的，这是“熟知”，但是“熟知未必是真知”，即使大家已经习以为常的认知，也是具有局限性的。进一步而言，相比于“往南走能到达楚国”与“往北走能不能到达南方的楚国”，后者是一个更有意义和价值的问题。人类历史上那些真正有意义的、能够启发我们去反思、去改进的，往往是第一眼看上去不太正确、甚至有些荒谬的看法和做法。何兆武先生曾经举了一个例子，他说，“白马非马，这是不对的，但任何一本中国哲学史、中国思想史都不能不引述、讨论这一命题。白马是马，这是正确的，但是没有人讨论研究这个命题。”何先生所言，是深刻的，许多很“正确”的命题，所说的都是大家都知道的，因此并无思考和争议的必要和可能，再多说就是废话，废话有什么价值呢？而如“白马非马”这样的命题，虽然是“错误”的，但能启发人的思考，让人的思维能力在深思和争辩中得到提升。南辕而北辙，不正是一个很有价值的命题吗？

很多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往往是基于我们的经验认知和惯性思维，我们向来以为如此如此的，最后就成了传统，被视为经典，甚至被定为一尊。但事实上，一部人类文明的发展史，就是在不断挑战权威和突破传统的基础上蜿蜒曲折而行进的。真理不在于证明，而在于能证伪，一种理论只有可以被证伪的，才是有价值的，没有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南辕北辙中的驾车人，竟然要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业，他已经为此也作了充分的准备，“吾马良”“吾用多”“吾御者善”，即使明知其不可也要尽力而为之，“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季梁借此事而打消了魏王的功伐计划，但未必能说服这个要一往无前的探险勇士，虽然，在历史幽暗的深处其踪迹已不可再觅，但我们至今都可以想见那个一路孤独向前的背影，就像逐日的夸父，填海的精卫，移山的愚公，在某种意义上，他们都是我们民族的英雄，也是人类历史进程中孤独的旅人。

南辕北辙中的主人公，是想要寻找一条“不寻常”的道路吧。通往南方楚国的路，并不只有一条；追求真理的方向，也不只有一种可能。别人走过的路，未必就是最适合的；通往至高的真理，也未必就是在你们所指的方向。每一个真正具有主体性的人，都在一生中寻找自己的南方，开拓自己的世界，走向自己的未来；有多少在我们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早已经变成了可能，变成了现实，变成了今天世界的一部分。

                                2023.01.27，阅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