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眼启示录(散文诗)
(2022-03-25 22:5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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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布远方狼芒果没齿不忘 |
分类: 散文诗 |
鱼眼启示录
幕
从绛紫色幕布四角的缝隙,传出时急时缓的锣鼓声,而幕布迟迟不肯启动。
剧场。上座者不时有咳嗽和座椅的磕碰声,引座员在匆忙穿梭。
高高的顶灯开始一盏一盏地熄灭,将人们四处睃寻的目光聚拢于幕布;
又一阵紧锣密鼓,敲打得绛紫色意绪满满,却依旧岿然不动……
小孩子急不可耐地扭动身体,将座椅折磨得吱吱咯咯地疼。
幕布里兜着一出怎样的戏,迟迟不肯打开。
戏院门外。海报。白衣男子和黑衣男子,翻腾在一张桌子上下;
俩人面对面,却相互看不见的黑;
拳来腿往,招招奔命门,却又差一点儿的紧;
直逼鼻尖的刀刃寒气,透出画面掠起旁观者诱惑心灵之惊……
剧场里的灯全灭了,只有台口灯光吸引人们的眼睛;而
已经沉落了的锣鼓又涨起了高潮,不仅屁股下的座椅在痛,连焦灼的目光
也在痛。小孩子期待的一杆旌旗领百万大军,一根马鞭牵腾跃的战马
始终没有现形。难不成:只闻锣鼓声,不见文武动;
一面紫色幕布便是全过程?
将精选的苏子用竹铲送进笼子里,老人在喂养远方;
在梳理鸟儿的羽毛时,却怕远方飞了。
编织笼子的竹芯儿生长在南方,那里的河溪上,
有小船儿被竹篙划动,歌声也在水面上漂涌。
清凉。葱绿。间有鸟儿的鸣啭滴翠。
鸟儿愉悦的表情在睁圆的眼睛里,灵动;
观察一座山、一条江、一爿竹叶掩映的灰瓦白墙人家,
抑或想象无数种生命方式,与老人的看法
是一致的。
与远方,隔着千山万水,
隔着磨热的铁轨、排队的航站楼与高速公路收费站,
隔着核酸检测与口罩,与劈开竹子编织的鸟笼
是一致的。
喂养鸟儿,不仅在喂养远方,
还有五色羽毛里的河山。
海岸后面。
那孩子在餐厅外捡食泔水中的一只鱼头。
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食物,包括风的腥咸味道。
那时海浪把渔船高高举过头顶,高过了码头的白色石墙。
鱼的牙齿尖锐凶狠,他一颗颗拔出,然后品咂唇骨的滋味儿;
那是在激流漩涡、明涛暗涌水域中生存的利器。
孩子面孔有些扭曲,尝到了血腥与撕裂的痛。
乡村的饥饿是绿色的,譬如早春的荠菜与青纱帐里的蝗虫;
而海的生理,在鱼颌骨咀嚼肌汇聚的潮汐涨落的力度。
在台面上,谓之高看却食之无多少滋味儿的鱼眼,让孩子猛然
想起妈妈茫然混沌中,看着自己的神情……
狼的嗥歌
父亲的手上有一支狼的嗥叫扭结的歌;
它将吼声插进土里,那种歌声便在地下回荡,继而攀结到了骨节嶙峋的手上。
一棵受伤的树杈,长出搏斗或挣扎的延伸;且延伸得很久,
久远得令人疑惑那个日子的具体下落。
属于一个词,一个振动地面的低吼,
配以饥饿胁迫的欲望腔调,奔行于无形的远与冷寂,直击每一块山石的颤栗。
针叶林头的雪封住了所有树枝的抖索,甚至风也不出声。
承载着饕餮向往的远古黑,潜入眼底形成绿光,做夜行荒原的音符;
终究嵌进了父亲的手,每当隐痛升起,便是在吟唱的嗥歌。
汉语的词用人性收容了怯懦;衰草的骨折也是默默,只等季节还以颜色。
父亲手上的痛,只是一个词,且失去了词根的下落。
后来我们将其埋进了土里,拣了一个面朝大海的山坡。
冬季依然潮湿阴寒,在有雪的荒山野岭,流传着以阴瘆为美的嗥歌。
父亲种萝卜去了
群鸟钻进了树林,鸡狗荒疏地躲进柴窝,牛羊也回村了,
没有确切地址的昆虫或小动物,也都寻觅各自的去处;
只有父亲种萝卜去了。
地平线的表情在变,空气的湿度足够酿成一场暴雨。
村里的人都老了,老得那么坚决;风中的土墙一样一粒粒脱落。
乳房干瘪的本家老祖母,坐着虚拟的台阶上斜望着远处。
空气已经湿漉漉的能攥出两把水,父亲到山上种萝卜去了。
瓦罐里的绿水在外溢,苔藓掩着瓦缝儿,在掩匿某种记忆;
散架的手推车倚靠着倾塌的门楼,脚步与集市离得更远了。
玉米茎杆还在田野站立成秋风,棉柴预设的霜雪已启程;
潮湿的冬季终究会来,父亲种萝卜去了。
关于农村的修辞,草木灰与牲畜粪便的气味儿开始渺茫;
而泥腥伴着一场暴雨的即将到来,却强烈地弥散着某种气息,
不用猜,父亲是种萝卜去了,不信去山坡上看看……
那只果子,我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始终受困于猜测中;
而我很享受这种猜测的自由。
譬如可以是桔子或枳子,也可以是柠檬、橙子、木瓜等;
共同的金黄与不同的猜想……
正午阳光很烈,同桌女孩儿目不斜视地穿过操场;
那时篮球架的影子缩得很短,短得就在脚下。
下午语文课讲迎接芒果,胖胖的中年老师跳起来欢呼;
少年少女面面相觑,掉了一地脸上的青涩。
我执拗地认为没有吃过那种果子。在炎热的午后,
一个词的内涵,羞怯伴以葱茏的脸色,始终令我心存狐疑。
水果铺子里的芒果,如往事的阳光摆设整齐;
我却再也不想去咬破……
没齿,汉语词汇,指一辈子。
——题记
黏连着一颗牙齿的树皮,黢黑得遥远;
遥远得超过许多牙齿的一生,还不够……
一块朽木的记忆更长久。
小姑娘把掉落的乳牙埋在地里,让它与树一起生长;
从嫩芽到沧桑,以另一种时间状态,诠释一颗牙齿的寿命。
而它在不恰当的时候,用咬得秋风吱吱响的不恰当方式,
想念小麦,想念玉米蓄含的阳光,想念大豆和高粱;唯独不想树
是怎样长成的……
载《上海诗人》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