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周立武《巨兽》(一)
(2009-11-24 16:4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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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
周立武
原载《上海文学》1982年第二期
那一天的晚上,孩子躺在暖和和的火炕上。睡之前,他的爸爸还没回来。爸爸和另一个人进山打猎,昨天一早去了,现在还不见回家来。
油灯前,妈妈的脸色苍白,她悄没声地做着针线。小屋外面风声正紧,呼呼啦啦。村庄四周的山林也跟着呜呜地叫。
“我要讲的是,”年轻的猎手说,“昨天。”
我要讲爸爸、妈妈和儿子——两个大人传下来的血液。还有像天空一样无边无际的山林以及世世代代生活在其中的猎手和他们的死对头——野兽们。我要讲一只眼睛打烂了,另一只眼睛闪动着复仇的火光的故事。我还要讲一些初嚼起来毫无滋味的残渣碎屑,多余的水珠,可怜的小动物,冰冷的石头和枪扳机对食指的要求……我要说明,它们对于这个故事犹如颤抖对于恐惧一样适合。
“我和春山要在山里住一宿。”昨天早上,爸爸对妈说,“我们走得远一点,在那些没人去过的地方试试运气。”
妈妈不吱声。她心里不高兴。
“我后悔没有阻拦他。”当天晚上妈妈对孩子说。
“深山里有运气。”孩子说。
今天晚上,爸爸和那个人应该返回家来,可是,他们没回来——这种事情在孩子的记忆中还不曾有过。这预示着什么,他说不清。
“为什么他用死才能证明自己? ”
“他死了,渡过一大关,活着的人便敬佩他。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他的伙伴说。
“那是过去。”他说,“现在是儿子的时代。”
在爸爸的爸爸的时代,据说山林里的宝贝儿多得容不下。山羊,角鹿,豪猪,红狐,紫貂,松鸡,还有大个的黄狍。猎手们甚至埋伏在山村边沿就可以猎满皮袋。“我们是山林的统治者。”爷爷们说。可是,到了爸爸的时代,猎人面临着“山空物尽”的危机。小动物们被火药味熏得晕头转向,都跑进了深山老林,只有那只凶猛的野兽逗留不去,在山林的边缘地带出没无常。虽然它天生不怕暴露自己,可是活着的人说不清它是副什么样子。爸爸们面临着比他们力大又凶恶的野兽,面临着随时出现的,决一生死的挑战,面临着自己抑制不住的颤抖。这时候,他们才懂得:猎人从来没有真正地统治过山林。“我们的历史是自诩的。”
死人的教训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他们避免和那只野兽遭遇。他们情愿躲着藏着,屈腿跪在矮树丛中,屏住气息,把自己消逝,让枪筒蔽在静止不动的树叶后。只等到那只猛兽渐渐地走远,他们才跳出来,抖擞一下衣装,看仔细它的爪迹,踏着它走过的路,朝着相反的方向。
夜已深,他和妈妈等待着爸爸回来。睡吧,睡吧,妈妈催着孩子。村里的几个猎手摸黑进山寻找爸爸去了。直到现在寻找的人也没有回来。在孩子的耳边,窗户纸被风条捅得嘎吱嘎吱作响,像松鼠咬着棒子壳的声音。
一只小蛐蛐
躲在砖缝里
啼啼啼啼
声音细弱
时停时续
妈妈缝补着什么?她每回拿针挑一下灯芯子,便用手背擦两下眼睛,左一下,右一下。他原想等爸爸回来,可他熬不住了。我呵——真困极了——夜太长,所有的夜晚被妈妈连缝在一起,凑到今晚上过。我真想等爸爸,瞧瞧他的猎袋里装着什么。如果我闭上眼睛,就再也起不来。窗纸嘎吱嘎吱地响。小蛐蛐啼啼啼啼。孩子睡了,沉入梦乡。
夜半时分,孩子的爸爸被抬回来。他是在一个断崖下面被人发现的。
这时,孩子似醒非醒。他想翻身起来叫一声“爹”,可是困倦压着他,沉重得他掀不动。
他听到了爸爸被人抬进屋里的声响:几个大汉喷着粗气。一只木凳吱吱呀呀乱响。妈妈叫了一声。没听到黑狗狺狺地吠叫。它和爸爸一起进山的。
“没找到春山。”一个人说。
“活着回来?没听说过。除非……”另一个说。
“他不要紧吧?”妈妈问。
“天知道。”
“妈的!”这是爸爸在咒骂着什么。
啊,爹回来了,没出事儿,孩子想一一
他在睡梦中听到了那种声音。说声音,不如说是嚎叫。这嚎叫仿佛在他听到之前已经传播了几个世纪。它远远地飘荡在山林的呼啸之上。尖厉刺耳,声嘶力竭,阵阵不休。孩子感到,那张嚎叫的大嘴正朝着他们的山庄,正冲着他家的窗口,正对着他的鼻子。为了摆脱那张大嘴,他出了一身冷汗。
爸爸的伤势很重,但是没有死掉。所以村里没有一个人来看望他。白天,我守在爸爸身旁,寸步不离。说实话,我不愿去看爸爸那浑身的伤口。我总以为猎人应该是不受伤的。我的心在隐隐地疼痛。我反复考虑着怎样在那只野兽身上插一万把刀子来消除这种无名的苦痛。
“他显然是被逼上了断崖。正是断崖救了他的命。他与它搏斗过。失败了,只是没有死掉。他让野兽在崖顶上扑了空。”他挎着一支猎枪,登上一段山粱。他转过身来,对落在后边的伙伴说,“他没有像另外一个人那样草草地死去。他的失败是暂时的。人为什么不能活着来证明自己?”
“他一死就说明他尽了最大的努力。除了他个人,不会给大家招惹来麻烦。”伙伴说。
他们一前一后地向森林深处走去,他们之间的距离时远时近。
爸爸身上的伤口真可怕。村里没有医生,连个卖膏药的,使邪法的巫婆也没有。如果有的话,兴许他们能来瞧瞧爸爸。妈妈用草药汁敷在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上,外面包上两层柔软的毛皮。待到换药的时候,毛皮总是和血肉粘连在一起,需要硬撕下来。这能使人活活地疼死。爸爸躺在炕上,一声不吭,他的脸铁青,像马一样绷着。他的嘴肌在蠕动,好像牙齿在咬着一根牛筋。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犹如死去一般。每次换药,爸爸都是这样。尽管止痛需要狂叫。
“了不起的忍受。“年轻的猎手说:“他靠耐力活过来。”
“爹,难受吗?”孩子问。
爸爸睁开眼睛,又闭上。失血过多,他目光恍惚。自小,孩子不喜欢爸爸。爸爸却喜欢他。孩子受不了爸爸的亲热。粗硬的胡子茬,烟黄的牙齿,把他捆绑起来似的手指,他甚至藏起来躲开爸爸。可是眼前,他盼望爸爸对他笑一笑,或者多多地看他几眼,他守在爸爸身旁就是为了这个。可是,爸爸似乎忘记了儿子。
他再也没有对我微笑。我怀念着他以往的笑容,那些畅怀开心的大笑。前人的笑声是后人应该保留的最珍贵的印象。那坦荡,豪爽,乐观,勇敢都在欢乐的空气震动中流传下来。然而,爸爸再也没有笑过,他失去了曾经有过的东西。
“谁来过?”妈妈每次回家便问孩子。
“没。谁也没来过。”
“老天爷。”妈妈双手合掌在胸口,仰脸朝天。
孩子十二岁。他不懂得妈妈为什么偏偏问:谁来过?他也不懂得人们这时为什么不来看望爸爸。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妈妈不在家。爸爸要下炕。他一直躺在炕上,不能活动。可是现在他执意要出门走走。
“爹,你不能……”孩子叫道。
爸爸没听他的,顺手扶着什么,踉跄着步子向门外走去。孩子阻拦不住。迈出门坎,爸爸摔倒在地。他没有爬起来。孩子去扶爸爸,爸爸摇了摇头。这时,从村子的另一端传来唢呐的呜呜呱呱声。那凄酸的尖叫不断地传来,渐渐地远去。孩子突然明白了爸爸的心意。
村里人正在为那个人举行隆重的葬礼。孩子想。
那人和爸爸结伴进山打猎。爸爸回来了,他却没回来,因为他死了。死了是怎么回事儿?听妈说,那人的尸首找不到了,只找到他的猎枪。他会到哪儿去?葬礼可是一件热闹的事情。那些林立的长脖大口的铜喇叭竖向天空。呜呜呱呱。他驾着声音升上天堂。此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村路上,山林里一一再也看不到那个人横挎猎枪,撇着步子,游游荡荡遛弯儿。这就是死。孩子稍大些的时候又这样想:一个人死得连尸首都不见了,人们却轰轰隆隆地聚在他家门前;而另一个人活着回来了,却遭到冷落。为什么?
“他活在世上被人瞧不起,可是,在他的葬礼上,谁都称他是了不起的英雄。”他回转身去,对伙伴说,“人在什么时候也不该想如何更好地去死。”
“有时候,死是一件好事情。”伙伴说。
好久,爸爸才慢慢地坐起来。他的两只大手抓进了自己的头发,要把它们撕下来一般;两颗泪珠一一孩子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的,两颗玉米粒大的泪珠从爸爸那紧闭的眼皮缝流下来。孩子看得分明,大吃一惊。爸爸哭了!一个铁打的汉子!他竟也掉了眼泪、掉了眼泪、掉了眼泪!
晚上,妈妈给爸爸换药的时候,发现他的伤口恶化,淌出了白色的血浓。妈妈进了厨房,躲在里面好半天。孩子知道,妈妈在偷偷地哭泣。她为什么总是背着爸爸伤心掉泪?
他一直想问爸爸:“咱家的黑狗哪儿去了?……你说过它是一条了不起的狗,曾救过你的命……爹,你亲眼看见那只野兽了吗?它是一副什么样子?……你开枪了吗?……那个人是怎样死的?……你又怎样……”可是孩子没问。他任自己去胡思乱想来憋住那些折磨着好奇心的问题。
“我要等待他讲。可是他从来没对我讲过。”年轻的猎手说,“不,有一天,他对我讲了点什么,可惜,当时我懵懵懂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