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周立武的《巨兽》(二)
(2009-11-24 16:3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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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
那是一个午后,冬季的太阳斜照在窗纸上,小木屋里泛着淡白的光;木柈子在炕洞里吱吱地燃烧。爸爸叫孩子把那支猎抢拿来。他踩着木凳,从后墙壁高处的兽骨钉上,摘下猎枪。长筒猎枪几乎比他高一倍。枪放在爸爸胸前。孩于跪腿待在一旁。
“我教你使枪。”爸爸曾经对他说,“除了这一手,人和野兽一样。”
孩子相信这话,犹如相信爸爸。可是,爸爸从来不让他动枪。“因为枪比我高一倍,我还小,不到时候。”孩子想。他虽然没有得到满足,可是他自信有那么一天。
“摸摸这儿。”爸爸说。
欣喜若狂,他伸出手摸摸那油光光的枪托。他还想摸摸那闪动着蓝火舌似的枪筒,还有那神秘的枪扳机,一动,立刻迸发出爆炸的轰响。可惜,他还小。
“让我来,爹。”
爸爸吐着烟团:
“要这样:肩头、手臂、食指、眼睛。”
“还有什么?爹。”
“设法接近它,不要躲开。”
“这很简单。”
“面对野兽,食指不哆嗦,这需要胆量。”
孩子的眼睛闪着贪婪的光。他瞧着爸爸用手指去掏那黑洞洞的枪眼,又抚摸那像被虫蛀过似的枪后膛。孩子嗅到了一丝犹存的火药味。
“他对我讲了点什么,可惜当时我不能理解。”
爸爸脸色沉重。他的目光远留在枪身上久久不去。
“应该死。”爸爸突然迸出一句。
“你说什么?”孩子问。
爸爸不看儿子,只管自言自语。寂静在倾听。
“我是那种人吗?”爸爸说,“我是?”
“你问我吗?爹。”
爸爸转过脸来瞧着儿子。困惑。半晌,孩子摇摇头,他不懂。他回答不上来。他羞愧极了!他摇摇头。
爸爸伸出手来,拉着孩子的一只手。孩子感到颤抖。
“现在谁还信得过我?”
信得过什么?孩子想。爸爸吗?当然,那当然信得过。孩子点点头。
“我没有死。”爸爸嚷道,“可是他们怎样去想!应该统统死掉!”
爸爸的脖颈上绽出了暴跳的青筋。他大声号叫着。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拎起,孩子投入了一个耳不能听,眼不能见,气不能喘的静静的世界。他在这个世界里窒息死去,只是一瞬间。之后,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于是,他诞生了。这是一个新的世界,一个使他全不理解的世界。他来到这个世界里的第一个感觉便是迷惘,无边无际的迷惘。此后,便是无能为力的自卑感。他模糊地感到,爸爸被一种庞大的东西压得透不过气来。对此,他毫无办法。他感受着爸爸的感受,无形中他把许多不该属于他的痛苦移到了自己的心灵里。他不知道,他正在参与一件他还无力参与的事件。此刻,他开始憎恨。这是他初次憎恨,恨什么他说不清。他,一个孩子,茅庐未出,不谙事理,但憎恨已经开始。他咬住嘴唇,狠狠地咬住。之后,他啐了一口淡红的唾沫。
他们走进了一道山谷。高高的茅草掩住了他们走过的道路。他脚步轻捷,走在前面。他的伙伴紧跟在后。
“他怕死。”伙伴说。
“不。起初他只是不愿去死。”他说,“用死来解决问题的人恰恰是真正怕死的人。”
受伤后的第九天,爸爸能下炕走动了。尽管冬初狩猎的旺季已经错过,但是爸爸仍想着早日恢复受伤的腿脚。起初,爸爸的走动只限在小屋的四壁之间,之后,他能到院子里遛遛。几次,孩子发现,妈妈偷偷地端详着爸爸。她的目光忧虑。孩子心里纳闷。
“他爹。”妈妈终于说,“别出去。”
爸爸扭头盯着妈妈。
“何苦到外面,太冷。”妈妈说。
爸爸开始闷闷地吸烟斗,咝咝地吸个不停。
沉闷。像乌云阴影一般的东西越来越使孩子感到不安。
妈妈不再问他“谁来过?”自那天起,山村里的人好像都逃到平原上去了。或者是,村里人把他一家人当作砖缝里的蛐蛐。不屑一顾。从前可不是这样。“听妈妈的话,”妈妈对孩子说,“守着爹爹,别让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孩子领会了妈妈的意思。他开始懂事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感觉到,某种威胁着我们一家人的庞然大物,正在周围游荡,一天近似一天。这是一种死沉死沉的负担压在我们躲不开的头顶上。我太小没有力量,可是我要尽力去分担一份。他的确在这样做。为此,他很自豪。这竟使他安心地和爸爸一起度过十多个无聊孤寂的白昼。
有时,爸爸想支开他,“帮妈妈做点事儿去。”
“不。”孩子说。
他和爸爸通常是坐在窗口旁,静静地望着重叠的山峦。
记得,那天晚上,他躺下了,要睡。屋外刮着北风。四围的山林在呼啸,呜呜地像女人在哭泣。爸爸吸烟斗,咝咝喇喇。
“你听到了吗?”妈妈突然问道。
“嗯,”爸爸应道,“三天啦。”
“老天爷。”妈妈喃喃地说。
“听到什么三天啦?”孩子想。
他悄悄地把压在枕头里的耳朵拽出来,屏住气,听。从山里传来一声声不同于风呼林吼的野兽的嚎叫。它尖厉刺耳,声嘶力竭。狂嚎中包含着艾怨,仇恨,愤怒。他曾经听到过这种声音,是几天前的一个夜晚。起初,孩子不懂得爸妈为什么偏偏要听这种声音。你住在山村里,听到野兽的嚎叫不会感到新鲜。后来,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那同一种嚎叫。是从大山中发出的,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仿佛得不到某种满足便死不罢休似的。叫声不止,除非他沉睡过去。由于好奇,他没有惧怕。当他听到妈妈胆怯地谈到它,看到爸爸一声不吭的时候,他也随之有些心怵。
“当时,村里的人都在静听,都在害怕。”年轻的猎手说。
“七天啦。”妈说。
爸爸吸烟。
它想要干什么?孩子想。他想象着那只野兽张大的嘴巴像山洞口一样对着他家的窗口。从那洞口中窜出来的冷风舔破了窗纸。野兽的眼睛窥视着他们。开枪,快开枪!除了这一手,人和野兽都一样。
“那时候,不必跑进深山去找它,它自己就会逼到你家门前。”他对伙伴说。
“它的爪迹太模糊,很难说它是个什么东西。”
“我要亲眼看到它,然后让所有的人知道它是什么。”
一天夜里,孩子做了一个恶梦。在漆黑的山林中,我和黑狗迷了路,无目的地摸索着走。树枝抽打在我的脸上。突然,黑狗狂吠起来,在前方的黑暗中,闪出了一个巨大的白光团。它迎着我摇晃过来。白光使我睁不开眼。紧接着是那个撕天裂地的嚎叫声。惊醒过来,我看到爸爸在黑暗中吸着闪光的烟斗,一明一灭。
孩子没有对爸爸讲这个梦。可是忍不住,他悄悄地对妈妈讲了。
“是真的。它只有一只眼。”孩子做了一个手势。
“别说了。别去想它。”妈说。天哦。
“我曾经力图忘掉这件事,可是不行。”猎手说,“人必须时常考虑自己的命运,尽管有些人的命运与他们的作为毫无关系。”
他发现了一堆新鲜的兽粪。是向前,还是后退,还是等待?他做出了选择。
“一个大家伙。”伙伴说,“我们不能再走下去。”
“随你的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