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手上的繁花

              张君燕

一到冬天，母亲的双手就会开裂。手指头上裂开一个个小口子，有的深，有的浅，密密麻麻，看着就感觉生疼。

十指连心，手上的伤口最疼。有次我和伙伴玩耍，树枝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因为天冷，伤口迟迟没有愈合。日常生活，需要用手的时候很多，每次碰到都疼痛难忍，尤其是沾水的时候，钻心地疼。一个小伤口尚且如此，那么多伤口岂不是更疼？母亲笑笑，轻描淡写地说：“咋会不疼呢？不过年年如此，早习惯了。”

记忆中确实如此。很多个晚上，临睡前，母亲打来一盆热水放在灶上，母亲微微踮脚，半个屁股坐在灶台上。灶已封了火，余温刚好可以让热水保持温度。母亲先用右手轻轻撩点热水在左手上，再换着手来几次，待适应了水温后，慢慢把双手全部泡进热水里。在热水里，母亲干瘪的、布满皱纹的双手逐渐变得饱满、圆润起来，就像一朵行将枯萎的花重新恢复了生机和光彩。

母亲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往往一泡就是半个小时。待双手泡得涨红起来时，母亲拿出一块猪胰子肥皂洗了手，然后用一管白色的“抹手油”仔细地涂抹双手。“抹手油”的味道很好闻，混合在蒸腾的水蒸气里，有一种湿漉漉的甜香味。我贪婪地深吸几口，将那股味道吸入腹腔，更牢牢地印在幼时的脑海里。

疼得厉害的时候，母亲会找来药用胶布，剪成一条条，贴在裂口上。这样只能减轻一点疼痛，治标不治本，隔几天换胶布的时候，母亲仍然疼得直皱眉头，偶尔忍不住，会不自觉地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我看着心疼，问母亲有没有办法彻底治好这些裂口？母亲摇头，说每个人体质不一样，有些人会生冻疮，有些人会开裂，有些人则什么事都没有，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

我知道，隔壁春香婶子应该属于体质好的那一类，她的手从来没有生过冻疮，也没有开裂过。春香婶子的手又白又光滑，我经常看见她坐在阳光下修剪手指甲，细细长长的手指头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比母亲的手好看多了。

听了我的话，母亲并不恼，反而随着我说：“确实是，人家那才是女人的手，哪像我的，和男人没什么分别。”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的双手没有停，她正忙着切羊杂。母亲捡来柴火，在院子里生了火，把羊头、羊肠、羊心、羊肝、羊肺等下水放进大锅，煮好后切碎，用来第二天煮羊杂汤。

那时候，我家经营着一个卖羊杂汤的小摊，父亲负责买卖，母亲帮忙做些准备工作。羊杂刚捞出来的时候，热气腾腾。不一会儿，煮好的羊杂连同泡羊杂的汤水就变凉了。切热羊杂的时候，母亲的双手油汪汪；冷风一吹，油光凝结，给双手糊了一层白霜。

母亲不肯戴手套，说干活不方便，而且汤水太多，很快就会浸入手套，戴了更难受。还不如光着手，方便又利索。母亲说得没错，一下午的时间，母亲就切出满满一大盆羊杂，足够第二天出摊用。那一下午，母亲的手就在冬日的冷热中不停交替。

很久后，我听人说，手上的热水一遇冷就会生冻疮，会让皮肤开裂。那时我才突然明白，哪里是体质的原因，分明是劳作导致了母亲的手上皮肤的开裂。那些冬天，母亲切了多少次羊杂，她手上的裂口就有多少个。

冬天的寒冷，会让羊杂汤更香浓、更温暖，也会让母亲手上的裂口更加疼痛。但母亲从来不说，她只是埋头干活，用辛苦赚来的钱供我们上学，给我们买好看的衣服，买好吃的食物，买好玩的玩具——母亲用手上的裂口，为我们换来了生活里的一朵朵繁花。

如今，母亲终于可以安享晚年。在寒冷的冬日，她可以坐在温暖的屋子里，望着窗外的雪花微笑。她的双手虽然布满了皱纹，但却不再开裂，也不再有十指连心的疼痛。当她伸出手时，像一朵饱经风霜的菊花在我眼前缓缓绽放。

《品读》202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