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一段烟火滋味
(2023-03-19 11:47:45)
小时候,我生活在豫西北的太行山脚下。乡亲们背靠大山,也依赖着大山,向大山讨生活。他们抡起大铁锤,敲下一块块山石,这些千百年来站在山顶沐风栉雨的石块就变成了城里一座座高楼大厦最牢固的基石。
一锤锤的敲击,需要一次次挥舞起手臂,这是一场关于体力与耐力的硬战。冬日寒风凛冽,裸露在外的脸和双手被寒风吹得红肿皲裂,手心却因与大铁锤手柄的摩擦而火辣沸腾,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滋味着实让人难忘。夏天则更是一种考验,在烈日下,被汗水湿透的衣服很快蒸发,却又在瞬间湿透,然后再一次湿透,再一次蒸发……在山里干活,其他东西可以不带,唯一不能缺少的是水,只有大口大口地灌下那一壶壶凉白开,如野草一般的生命才不会枯萎,继而焕发出更加蓬勃的生机与活力。
重体力带来的是重口味,辛苦劳作了一天,清粥小菜怎么能满足空虚的肠胃?不来点浓油赤酱的吃食绝对说不过去。在北方乡下,猪肉是最常见也最平价的肉类,即便如此,精肉或者排骨对人们来说依然显得奢侈,于是,卤猪头肉成了广受人们欢迎的美食——价廉、味厚,夹到烧饼里可以当主食,亦可以用来下酒,虽粗犷、不甚讲究,就像不修边幅的北方汉子,但吃起来解馋、过瘾。
我亲眼见过隔壁张叔拦下沿街叫卖的小贩,要两斤猪头肉,张叔交待:“要肥一点的,肥肉香!”小贩麻利地割下一片肉,称重、切块,用油纸包了递给张叔。张叔托着油纸,嘴巴凑过来,从左向右扫过去,就像吃西瓜一样,一眨眼,一半肉就进了肚子。我都没有看清楚张叔是如何咀嚼、下咽的,只看见白花花的肥肉如旋风般旋入张叔口中。随着张叔打出的一个响亮的饱嗝,油纸被团成一团,扔进了路旁的垃圾池。我曾一度怀疑,张叔是否品尝出了肉的味道,会不会像猪八戒一样,在吞下人参果之后,询问师兄“有核没核,有籽没籽”。不过张叔脸上满足的表情似乎解答了这个问题。
如果想要喝几口小酒,这种速战速决的方法就显得过于粗糙了。与张叔相比,父亲习惯另外一种吃法。把买来的猪头肉放进碗里,再用一只小碗装了醋和葱丝,有时候还会切半个洋葱或者剥几瓣大蒜。父亲夹起一块肉,先到醋碗里蘸一下,然后送入口中。父亲微闭双目、慢慢咀嚼的样子,让我感觉他正在享受人间美味,肉的油脂在牙齿间溢出,香味在舌尖上激发、碰撞,最后随同一口小酒被父亲全数收入肠胃。
我不喜欢猪头肉,总觉得过于肥腻,所以父亲吃的时候,我从不凑上前去。有一次,父亲夹了一段圆滚滚的肉给我吃。一开始我是拒绝的,父亲再三要求我品尝,“尝一口,很好吃的”。终于,我张开了嘴。这是一种奇特的口感,皮紧实、肉耐嚼,也有油脂,但吃起来很脆嫩。比肉更香,却没有那种肥腻的感觉。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给我吃的是一段猪尾巴。在我们当地,有一种有趣的说法,吃猪尾巴可以治疗小孩子流口水的毛病。我猜这个说法大抵是假的,因为从那以后每次想起猪尾巴,我反倒会忍不住流口水。那一小段猪尾巴打开了我的味蕾,也让我开启了吃卤味的旅程。
如今,家乡的人们不再需要向大山讨生活,大山也需要人们的呵护,曾经被人们抡起过无数次的大铁锤早已锈迹斑斑,人们对猪头肉的热情基本消失殆尽,有更多口感更好、更健康的美食供人们选择。我却时常怀念小时候吃过的猪尾巴,怀念那一段烟火滋味。
《品读》202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