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沙滩３３（长篇小说）

孙柏昌

Ｎ８

当他的骨头被狼狗啜吮干净再经过无数次风吹日晒变成一蓬鬼蓬火之后，奶奶曾经说过，他的故事就算讲完了。

不过，当肚脐搂抱着他侄子的肩膀，走向大槐树的时候，奶奶那被老槐的阴影涂抹得阴郁的脸色，倏然绽开了微笑：

“他的故事，又来了。”

肚脐和侄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模样也差不多。只是侄子要矮半个头。矮半个头的侄儿给肚脐提供了很多方便，他可以一边搂着侄子的肩膀，一边摸着侄子脑门上肉坠儿。肉坠儿就像一个大公鸡的鸡冠子，粉嘟嘟的，很柔软。每每走在街上，粉嘟嘟的鸡冠悠来荡去的，如同绽开了一朵迷人的鸡冠花。山寨里的人，几乎都忘记了他的乳名“跑儿”，都叫他“鸡冠子”。正像忘记了肚脐的乳名“反儿”一样。他们叔侄俩都是“跑反”时在金鸡洞里生的。他抢了小鬼子的军车，小鬼子疯了一样血洗山寨时，所有的人都逃到了金鸡洞里。战战兢兢人们愈是怕弄出声响，偏偏是娘俩一块儿生孩子。两个女人放肆地伸张着赤裸着双腿，痛苦的呻吟在腹腔憋得吭吭哧哧。奶奶早就知道她们的日子快到了，跑反时还没有忘记带着那把接生的剪刀。一会儿瞅瞅这个，一会儿瞅瞅那个。最终，还是儿媳的大腿根里先冒出了一个小鸡冠子。刚刚露出那个粉嘟嘟的小肉坠儿的时候，奶奶还认为是怪胎呢。随着两声剪刀的脆响，两个肉乎乎的小东西脱颖而出。山寨里的人，都习惯了接生婆起乳名。奶奶连想也没想，跑反生的。一个叫“跑儿”，一个叫“反儿”。

山寨里的人很稀罕“鸡冠子”。

“来！摸摸——”

不管是谁喊，小鸡冠子都会摇晃着鸡冠子走到近前，笑眯眯地仰起脸来。

奶奶当然也喜欢摸。一看见奶奶，小鸡冠子便挣脱了叔叔的搂抱，凑到奶奶跟前，仰着脸。

“你长个鸡冠子干什么？”奶奶一边摸着一边问。

“给奶奶炒菜吃。”小鸡冠子说。

“俺现在就生着吃。”

“吃吧吃吧。”

粉嘟嘟的小鸡冠子伸向奶奶黑洞般的嘴巴。

奶奶唆拉着小鸡冠子，唆拉出小鸡冠子一阵脆生生的笑声。他喜欢奶奶的唆拉。奶奶唆拉的时候，他的整个脑袋都会痒酥酥的，舒服极了。

奶奶一边唆拉，一边讲着故事：

“知道吗？任家夼还有一个小孩子长了条猪尾巴。朱家疃还有一个一生下来就会说话，说的都高丽话。这些孩子的肚脐都是圆的。知道吗？为什么？”

肚脐用手按住了自己的红肚兜。小鸡冠子也按住了自己的肚兜，紫色的。

“爹娘都是圆肚脐的，生的孩子就蹊跷。咱这十里八乡的，还有那远的城里乡下，都有许多圆肚脐。他们都是他的种儿。大孙家的种儿也不那么纯了。谁知道谁是７４代嫡孙？不知道了。没有人知道了。也许，只有他知道。知道的人，变成了一堆白骨，变成了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