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沙滩１２（长篇小说）

孙柏昌

第二章

Ｎ４

“你们听明白了吗？怎么还不明白？他跳进了谁家的墙头？谁家的？唉——你们这些小傻子哟！”

不卖关子，就不是奶奶了。奶奶最喜兴的事儿，就是看着那一双双小眼睛跟着她那黑幽幽的嘴巴乱眨吧。

“噢——我忘了讲了，不讲了。你们猜猜。猜不着，我再讲。”

我扯着奶奶的嘴。

奶奶哎哟着变了腔调。

“呜、丝……记得吗？鸡爪山，金鸡的故事……”

讲他！他！他是谁？不听金鸡！

“他也是我接的生。他那毛绒绒的小脑袋，从他妈妈的大腿里露出来的时候，满屋子刹那间一片金光灿烂。他是半夜子时生的，就像下出了个小日头。屋子锃光瓦亮。连堂屋墙壁上挂的家谱都照得清清楚楚的。家谱上那些蚂蚁一样的名字，一下子都活动起来了，成了一个个活人，在地上走来走去。他老爷爷、老奶奶、爷爷、奶奶都活了，都凑过来了，看他们家的新人。他老爷爷的又长又白的胡须，抖得像雪粉一样。整个屋子都是笑声。他妈妈撕心裂肺的喊叫，震得屋顶扑簌簌直掉土沫沫儿。屋梁上的半个燕子窝也叭哒一声摔到了地上……”

奶奶的故事很恐怖。

老槐树垂落下的数不清的吊死鬼儿，竖琴般地弹奏出了恐怖的音乐。树叶在风中飒飒响。

我偎紧了奶奶。奶奶那干枯的乳房如同倒完粮食的空布袋，垂挂在胸脯上。隔着两条空布袋，奶奶的肋骨像山岩般嶙峋，硌得我生痛。

“那个小家伙终于出来了，羊水喷了我一脸。那水有一股奇异的芳香，一种说不出来的香味。俺第一次看到那么粗的脐带，像条蛇一样乱动。剪子在俺手里真哆索……身子也跟着哆索。”

自从奶奶嫁给爷爷后，她自己用剪刀剪掉了父亲、姑姑的脐带后，就成了山寨当之无愧的接生婆。奶奶的剪刀是王麻子的名剪。每每接生一个孩子，奶奶都会剪下一束胎发，保存下来，作为自己的接生的记录。每一束胎毛，她都用红线捆扎起来，包在一个红色的包裹里，直到胎毛积攒成了厚重的一堆的时候，胎毛就变成了她的枕头。奶奶每接完一个孩子，便把剪刀放在灶火里烧烧，之后再涂上一层猪油，严严实实裹上一层油毡纸，放在屋子里过笼上。等到再次接生的时候，照例还要用火烧一次。奶奶接生的孩子，从来不得“四六风”，成活率百分之一百。我无数次听过奶奶的自吹自擂，她说，她剪的脐带，不长不短，干净，利落。孩子的肚脐都像一朵梅花那么漂亮。

那是一个什么的脐带，居然让奶奶的手瑟瑟发抖？

“俺的手不住劲儿的抖。那孩子突然了出了一声响亮的叫声——‘快’！我的手立时不抖了。我咔嚓一剪，我的眼前便蹦出了一个玉环。一个圆圆的漂亮的玉环。在俺接生的几百个孩子里，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肚脐……”

奶奶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去了。嘴角抖动着蝴蝶般的花纹。

金光。玉环。死人复活。把一个新生儿的落生渲染得神秘、离奇。

“他不是李世民，就是黄巢。反正他得在这个世道里弄出点什么动静来。”奶奶说，“果不其然，那天晚上，鸡爪山上滚下了一块大青石，就是漫岭的那块大青石。山寨里来了一家人。还有，一个女人神秘地得了‘撞科’。一个晚上，小小的山寨，奇事一桩接一桩……”

奶奶还没有讲完，就站起身子。说，她听见了猪在呼哧呼哧的叫。

于是，街路上响了奶奶的一双小脚的捣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