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沙滩１１（长篇小说）

孙柏昌

Ｔ３

故乡沙滩的柔软仍然在她的身上温暖着。

当她背着太阳，追逐着自己那孤独的影子一直向北寻找梦中的沙滩的时候，那种温暖成了支撑她唯一的力量。

沙滩在哪儿？她不知道。前方，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自己距离故乡的沙滩愈来愈远了，那散发阳光温暖、青草的芳香、小河清亮的水气、夜莺的鸣啭、飘飞着微弱蓝光的萤火虫的沙滩呀……

当她看着自己的身影愈拉愈长，直到融入一片模糊而朦胧的暮色里的时候，她听见了苍凉而恐怖的野兽的嘶叫。这时，她必须走出丛林，走出苞米地，走近那疏落黯淡着的灯光、袅袅着淡蓝色炊烟的村落。听见那暮归的牛的悠长哞叫或者被三两声狗吠簇拥着的地方。白天，她都是走在丛林或者高粱和玉米掩护的田间小路上。她不愿意看见那些质疑的目光，还有那热情的询问。一个挺着身孕的女人，总会让人产生许多好奇。

孩子在她的腹腔里躁动着，小脚丫踢得愈来愈剧烈了。她默默地念叨着：孩子，妈妈不怕吃苦。你肯定也不怕。你看，嫩玉米多甜！豌豆多香！白萝卜一点儿也不辣！河水虽然不如咱们小河甜，也挺好喝的。你看看，妈妈多壮实。知道吗，妈妈吃过花生皮、柳树叶，吃了花生皮都拉不出屎来。妈妈不是一样壮实？一样漂亮？孩子，我愿意让你在妈妈的肚子里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坚强。知道吗？懂得人活着是多么需要坚强！

那天，她在浑河（她走过浑河上面的桥的时候，才知道，那条河的名字）边上喝水的时候，差一点眩晕过去：这是我吗？一个丑八怪。脸黑了，粗糙了，还有那么多青色的蝴蝶斑。那个山寨最漂亮的水灵灵的小规矩呢？

小规矩——

小规矩——

沙滩上流淌着清凉的风。她仿佛又听见了遥远的呼喊。是荣子？是肚脐？还是长虫？

夏夜，他们躺在草苫子上。草苫子上散发着沙滩的温暖。那时，他们都小，三岁？还是五岁？荣子、肚脐、长虫都是赤条条的，刚刚从小河里出来，身子水湿漉漉的清凉。她也只穿着一个小花裤衩，左边是荣子，右边是肚脐。他们在看天上的星星。北勺七斗、大瓶小瓶、牛郎织女……他们总盼望着七月七日，牛郎星和织女星会涉过那条云彩一样的天河，走到一起。牛郎会放下担子吗？织女会重新拾自己织布的梭子吗？不过，七夕那天，在她的记忆里，总是泪雨绵绵……

为什么？她问。

他们都哭了。荣子说。

不是。是他们流的汗水。他们都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肚脐说。

都不对。是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不想我们看见，嫌女儿丢人现眼。长虫说。

长虫也想挤到她的身边，可荣子、肚脐每人一只胳膊挎着她，就是不让。她觉得长虫挺可怜的。父母都在困长春中饿死了。是邻居像喂一条癞巴巴的小狗一样，勉强让他活下来了。据说，邻居把他父母的肉煮着吃了，他也吃了两碗……后来，便让人带回了老家，跟着自己的大娘，可怜兮兮的。她从来不让别人摸自己的鼻子。她有一个很尖刻的鼻梁。不过，她容许长虫偶尔刮一下。长虫刮的时候，嘴里还同时发出云雀叫声般的口哨。

当她走过长春的时候，耳朵里整天都在响着长虫的口哨声。

那云雀一样的鸣啭，催促着她那愧疚的泪水洇湿了自己的衣襟：他们会把你送进监狱吗？

“姥姥！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的。只要想。不就一个半小时的飞机嘛。”

外甥女儿有点不耐烦了。

这时，她感到身上留着的夕阳的余温，如同温暖的故乡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