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乍飞时（中篇小说）之三十三

孙柏昌

酒糟还没迈出门槛，奶奶便厉声喝住了：

“走？说不清俺孙子是怎么死的。谁也别想走！”

“大婶子说了，大家都别走。把事儿说清楚。”村长继续抠着脚趾，抠得一屋子臭味洋溢。

奶奶的目光盯着九灵爷。

九灵爷干咳了一声：

“我说说。我一直在琢磨蝴蝶。我下井救荣子的时候，确实看到了，躺在水面上的荣子真的像只蝴蝶。”

九灵爷说，他刚从黄城集赶集回来，正在脱鞋上炕准备吃午饭。这时就听见外面咕咚一声响。接着便听见了一声尖声呼叫：快救人哪！有孩子掉到井里了。我趿拉着鞋就跑到井边，也许是急了，俺的腿脚也不知怎么就利索起来，三下二下就滑到水面上。躺在水面的荣子闭着眼，还笑眯眯的。小蓝袿儿摊在水面上，胳膊、腿都伸得直直的，看起来真像一只蝴蝶。

“还有，他的那个——怎么说呢？”

“哪有什么不好说的！不就是俺孙子的小知巴嘛。”

“啊！它硬硬的，竖得很直，像个小旗杆。”

“别说什么小旗杆的事了。我说两句。”村长的手开始摆动了，自然也顾不上抠脚趾了。“关于蝴蝶的事，我是这么看的。大哥会侍弄园子，菜也长得好，比别人的早下来个十天半个月的。满园子的花也招引着蝴蝶向那儿飞。也许，正好有那么只蝴蝶飞过来了，撞在荣子的眼上。他眼一眯，就那么了。大婶子，我只是这么猜测，您可别生气。”

奶奶气咻咻的：

“猜？什么事都猜？这死人的事也能猜么？”

村长只好又去抠脚。

屋子里的面面相觑。关于蝴蝶，好像再也想不出什么新的话来了。

自然，关于我的死亡过程，还是做不出一个像样的令人、尤其是让我奶奶信服的解答。所有的目击者、当事人都已经把过程重说了许多遍了。

“大婶子——您看——”

村长停了抠脚，看着我奶奶。

他随后又看了看四眼：

“念念，看看你都记了些什么。”

四眼记了有二十来张草纸。

四眼郑重、严肃地“咳”了一声，清理了一下嗓子：

“荣子家的园子里长了三棵顶着黄花的黄瓜妞。安儿、小翠看着那黄瓜妞儿馋得流口水。便求荣子，摘下来吃了吧。”

随着四眼摇来晃去的脑袋，一个关于我的死亡过程便这样粗略地勾勒出来了：

三个孩子用马莲叶子拴着黄瓜放到井里。顶着黄花的黄瓜妞儿像个豆虫一样在井水里晃来晃去的。这个时间可能有半个时辰（“什么叫半个时辰呀”小翠插问。）也许只有几分钟吧。三个孩子趴在井沿上。小翠说，行啦，行啦。荣子也说，行啦行啦。安儿就向上拉黄瓜。等到黄瓜晃悠着提到井口的时候，一只蝴蝶正好飞过来了。蝴蝶也许是看到了黄瓜儿上的那个黄花了。这个蝴蝶眼睛可能也不大好，就盲撞地撞到了荣子的眼上。荣子一揉眼，便失脚掉到井里去了。荣子掉到井里去了，安儿、小翠当然慌了神。黄瓜顾不上吃了。便向荣子家跑。家里只有生病的荣子妈躺在炕上。正是三夏大忙的时令。连八十多岁的荣子奶奶都去洼里点豆子去了。安儿“荣”了半天，也没“荣”清楚“荣子到底怎么了。还是小翠机灵，拉着荣子妈不松手：“大娘，大娘，快去救荣子吧。荣子掉到井里去了。荣子妈趔趔趄趄赶到井边的时候，九灵爷已经把湿淋淋的荣子捞上来了……

说了三天，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吧。

“天哪！”

奶奶再也忍不住了，小脚一捣一捣地走到院落里，放声大哭起来了：

“荣子呵——我的好孙子唉——”

趁奶奶离开屋子的时候，村长不失时机的提议：

“我看——这么吧。所有的当事人都在。大伙儿在纪录上按个手印吧。”

别看村长抠脚趾，说起话来还是挺有权威的。四眼把早已准备好的印泥从口袋里摸出来，摊好最后一张纪录草纸，写上所有人的名字。

酒糟的红手印第一个出现在草纸上。随后便是村长的。

九爷犹豫着：

“我可是没有看见飞的蝴蝶呀。”

“你这个人！”

村长有点生气。

九灵爷的手指很大，落在草纸上的手印却比别人的小。

“你呢？大哥——”村长招呼蹲在地上的我父亲。

“唉——”

父亲深长的叹了一口气。食指在印泥盒里按了很久，刚刚要向草纸上按的时候，却被奶奶的手挡住了：

“你还按？还按！你怎么就没有个记性呢？我还没死呐！轮不到你按！”

在奶奶严厉的训斥声里，年近六十的父亲一下子变成了三岁的孩子。

从祠堂的正屋里又传来了一声沙哑而沉重的咳嗽声。